2014年10月27日 星期一

張秀亞的三本天主教聖傳


張秀亞(1919-2001) 是台灣早期重要的作家。河北滄縣人,北平輔仁大學西洋語文學系畢業,當時的系主任就是英千里。戰時在重慶結婚生子,戰後回到北平輔仁任教,婚姻破裂,1948年獨自帶子女來台,先後任教於靜宜和台北輔仁。終老於美國。譯作幾乎都為天主教著作。



這本「聖女之歌」是1952年香港新生出版,後來台灣的大地出版社重出再版多次。原著是The Song of Bernadette,作者是小說家Franz Werfel,以小說手法描寫法國封聖的十九世紀修女Bernadette一生。小說家是猶太人,避納粹時逃到法國露德城,也就是Bernadette的地方,生死關頭間許願如能生還,將寫聖女傳記以報。1941年出版德文本,1942年英譯本成為美國暢銷書,1943年拍成電影,獲得十二項奧斯卡提名,女主角珍妮佛・瓊斯(Jennifer Jones)並以此片封后。

「聖女之歌」有前序和後記。前序是在北平寫的:

「一九四七年的初秋,......人生在我似變成一場噩夢,在失望與消極之餘,我分辨不清一日光陰的早晚,擺在我眼前的只是淒涼的晚雲和落日。恰在這時,高樂康神父拿了這本書來叫我翻譯......」

張秀亞當時是結婚才五年的少婦,生了三個孩子(長子夭折),丈夫外遇,又有繁重的教職(「案頭學生作業盈尺」),難怪心情抑鬱。幸好在翻譯的過程中,得以轉換心境。但沒想到1948年就開始逃難生涯。所以寫於1949年的「後記」中說:

「譯這本書是在一年以前,沒想到未曾完成一半,便開始流亡的生活,自北平而南京,而上海,而台北,舟車遞換,客舍為家,我已失去了平靜的心情!」

可見張秀亞1947年開始起筆,1948年開始逃難,最後1952年才在香港出版。這本書的翻譯歷程,也記錄了女作家最顛沛流離的一段生涯。

1959年光啟社出版的「心曲笛韻」,是聖母小史。譯自英國女作家
Cyrall Houselander's The Reed of God(1944)
 1962年光啟社出版的「回憶錄」


「回憶錄」是聖女小德蘭(St. Thérèse of Lisieux)的自傳,這已經是第三個中譯本:1928年馬相伯就已經用文言翻譯過一次,書名「靈心小史」。蘇雪林翻譯第二次,書名「一朵小白花」,1950年香港真理學會出版。聖女小德蘭(1873-1897)是法國人,年僅24歲,15歲以後一生都在修道院,居然封聖,是近代很受喜愛的一位聖女。現在台灣各地有多處小德蘭堂,包括萬華、左營、埔里、水湳等地,都奉聖女小德蘭為主保聖人。

蘇雪林(1897-1999)是五四名家,生於浙江,曾留學法國,回國後在大學任教。1949年避難香港,又赴法,1952年來台,後來終老台南,享年一百零三歲。 蘇雪林在譯序中大力稱讚馬譯本「勁健生動,妙趣橫生,足堪傑構。」就可惜是文言的,不暢銷,所以香港真理學會請蘇雪林用白話重譯。但蘇雪林很客氣,說出面對傑出前譯的困境:

「有許多地方我想避免和他老人家雷同,但他的譯文太好,我竟像被他蠱住了一般,竭力騰挪,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外,最後,我想他那樣『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譯文,我為避免雷同而故意不肯採用,那簡是『傷天害理』,所以,只有老實不客氣接收過來了。」

張秀亞作為第三個譯者,也在前記中說明新譯並非對舊譯不滿,而且認為蘇雪林譯本更佳:


「馬先生的譯筆,確如蘇先生所說:勁健生動,妙趣橫生,善能曲傳原著的丰神,而文言白話糅雜,是其唯一的缺點。...蘇先生的譯文空靈鮮活,朗潤如珠,堪稱媲美原作。所以前年光啟出版社的負責人要我試譯時,我始終猶豫,不敢應命。」

最後張秀亞願意重翻,是因為版本差異:舊版是聖女的姊姊增山潤飾過的,新的版本則是恢復聖女文字的原貌。蘇雪林根據法文原本,參考兩種英譯本;張秀亞則根據Rev. Ronald Knox 的英譯本。比較一下三種譯本的風格:

馬相伯(1928)

我說小花朵倘能說話,定說天主待他如何雨露恩深,天高地厚,斷不會隱隱藏藏,不把真情吐露,不會裝客氣,不會假謙虛。不肯說無香無色,不肯說被太陽曬壞,不肯說被狂風吹壞。因他反躬自問,事實不然。今者小花叫自講歷史,不得歡天喜地頌揚吾主仁慈,無緣故給她分外恩施。



蘇雪林(1950):
倘若一朵小花也會說話,我想它定會把天主的好處,毫不隱藏,一一說出,她絕不故作謙詞,說自己既無美色,又欠芬芳,也不說太陽炙澹了它的嬌紅,狂風吹折了它的莖幹,即使它自己覺得事實恰恰相反。小花兒在自敘經歷之前,公佈耶穌白給的許多恩典,而感到高興。

張秀亞(1962):
如果一朵野花會說話,我想它一定能坦率的告訴我們,天主對它所行的一切:為了可笑的謙虛,故意的說什麼自己不夠高貴體面,沒有芳香,太陽炙曬的花朵而不能盛放,風又折斷了花莖等等,這種說法完全不是真實的,我們因無需將主的恩典隱瞞不吐。一朵小花的生活史全然不是那樣的。我絕不如此,我願意將事實全部記錄下來,將天主賜給我的一切寵愛,毫無遺漏的寫出。

其實馬相伯的譯本有些句子已經很白話了,還有點說書的味道,蘇雪林稱其為「明白如話的語錄體」;但就像張秀亞所說,有點文白夾雜。蘇雪林又說,「馬老翻譯的體裁,乃係意譯,我則極力保存原文句調和語氣,屬於直譯。」可以看出時代差異。蘇雪林的「即使它自己覺得事實恰恰相反」有點令人混淆,是那種1930及40年代極端直譯風潮下典型的翻譯腔,沒有另外兩種譯本清楚易懂。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鴛夢重溫

1981年逸群出版社的「鴛夢重溫」(Random Harvest),署名「林正義」譯。這家出版社前科累累,「林正義」也有一次抄襲記錄:「戰地鐘聲」是抄彭思衍的。因此這本也很有可能是抄的。抄誰的呢?由於吳魯芹在1955年出過一次「鴛夢重溫」(其實是1948年在南京發表過的舊譯重出),所以我去找了吳魯芹的譯本來比對。結果居然不是,顯然是兩個譯本。納悶了一下,上網找找別的譯本,原來逸群捨近求遠,抄到1948年的上海譯本去了:抄的是張竹孫譯本,神州國光社出版。



1981年逸群出版社的「鴛夢重溫」,實抄襲1948年的張竹孫譯本


竹孫譯本:

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那時準十一點,一個善意的『忙』人看了錶大聲的報告鐘點,這樣一來,使在餐車中的我們都覺得異樣,不其然的放下飲品和報紙,化費了兩分鐘光陰的靜默迷惘地互相注視著或瞧著窗外。

「林正義」譯本:
一個初冬的早晨,那時十一點,一個善意的『忙』人看了錶大聲的報告鐘點,這樣一來,使在餐車中的我們都覺得異樣,不然的放下飲和報紙,費了兩分鐘的時光靜默迷惘地互相注視著或瞧著窗外。

1948年張竹孫譯本,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


1955年明華書局出版的吳魯芹譯本,原本1948年在南京連載過

原著是1941年出版的,1942年拍成電影,中文片名就叫做「鴛夢重溫」,因此這兩個1948年的譯本同名。我猜應該是戰後這部片在中國上演,大概賣座不錯,才會在1948 年出現兩個中譯本。劇情其實有點扯:一次大戰中,一個在英國某療養院內的軍官喪失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段失憶期間愛上了女主角,結為夫妻。後來又出了一次車禍,忽然記起自己的身份,卻忘了住院到結婚的這一段。他原是富貴出身,回家繼承產業,女主角發現真相後,因身份懸殊,不敢相認,跑去當他的秘書,直到男主角再度愛上她...怎麼有點韓劇的味道?電影海報好像是標準的1940年代風格:美麗的女主角仰望帥氣的男主角,跟亂世佳人差不多的角度。




2014年9月24日 星期三

法國俠盜與英國名探的對決


台灣啟明出版的亞森羅賓案全集第二冊「鬥法」,寫的是名盜亞森羅蘋對上名偵探福爾摩斯的故事。福爾摩斯孤僻自傲,亞森羅蘋風流倜儻,又劫富濟貧,從不傷人命(怎麼覺得跟香帥楚留香很像?),還吃素。這兩人的對決就像矛盾大對決一樣,一個號稱沒有破不了的案,一個號稱沒有偷不到手的東西。不過因為作者是寫亞森羅蘋的勒白朗,所以最後當然是福爾摩斯落敗。但1908年作者在寫的時候,柯南道爾也還在世,大概是怕得罪他,把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的名字改成Herlock Sholmes,華生(Watson)的名字改為Wilson,但中譯本都置之不理,直接就用福爾摩斯和華生了。

台灣啟明此版署名「應文嬋」翻譯,書上沒有版權年代,推估是1975以後的版本。這本其實是林華翻譯的,上海啟明在1942 年出版。亞森羅蘋戰前即有多家譯本,有程小青的、周瘦鵑的、吳鶴聲的、還有這版林華和姚定安合譯的。關於這套書的來源,譯者只說「原作皆為法文,本書廣為搜採,有時不得法文本,則復求之於英文本或日文本。」就這本來看,似乎是根據英譯本。除了一開頭的December不知為何改譯為十一月之外,大致都很接近。以結尾這段為例。結尾是羅蘋躲避追捕,自沉於塞納河,福爾摩斯坐船回英國,沒想到在甲板上居然遇到羅蘋。啓明版是這樣寫的:

羅賓打破沈悶的空氣說,「福爾摩斯先生,無論如何,冰炭不可同器。你好像站在河的左岸,我站在右岸,江水長流,我們也總在相反的地位,偶然也可握手,卻不能長久的。你是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捕盜送官究辦是你的責任;我是大盜亞森羅賓,逃過偵探的掌握而加以嘲笑,是我的義務。哈哈,我此刻又要笑你了。」
After a long silence, Lupin said: "You see, monsieur, whatever we may do, we will never be on the same side. You are on one side of the fence; I am on the other. We can exchange greetings, shake hands, converse a moment, but the fence is always there. You will remain Herlock Sholmes, detective, and I, Arsène Lupin, gentleman-burglar. And Herlock Sholmes will ever obey, more or less spontaneously, with more or less propriety, his instinct as a detective, which is to pursue the burglar and run him down, if possible. And Arsène Lupin, in obedience to his burglarious instinct, will always be occupied in avoiding the reach of the detective, and making sport of the detective, if he can do it. And, this time, he can do it. Ha-ha-ha!"(英譯者:George Moorehead,1910年版本,取自Gutenburg)


台灣啟明版,署名「應文嬋」譯,實為林華譯本,上海啟明1942初版

不過對台灣讀者來說,最多人看過的應該是東方出版社的亞森羅蘋全集。這套書的來源就很清楚了,是南洋一郎為少年讀者改譯的版本,昭和43年(1959年)初版。南洋一郎本名池田宣正(1893-1980),寫過冒險小說,以戰後翻譯的這套亞森羅蘋全集最為著名。東方出版社1968年根據南洋一郎的版本翻譯成中文,連封面都和日文版一樣,不過東方出版社並沒有署名譯者是誰。
      南洋一郎改寫的幅度很大,人物個性都改變很多。同樣是結尾兩人在甲板上相遇,東方版的亞森羅蘋說:

「俗語說,好漢不打不相識,經過這一連串的案件,我們已成了知心朋友了。」兩人再度握手言歡。
(福爾摩斯向亞森羅蘋致歉,因為他過於急切,擾亂了羅蘋原本的佈局)
「沒有關係,反正結果很圓滿。無論如何,這段期間有機會跟你較量,那真是我平生的一大快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也許後會有期!」
「好極了!那時候還要多多請教呢!」兩人相視而笑。

看起來,亞森羅蘋和福爾摩斯都被日本文化調教得相當有禮貌呢!


 南洋一郎翻譯的「怪盜對名探偵」,1959年初版,此為2010復刻板


 東方出版社根據日譯本翻譯的「怪盜與名偵探」,1968年初版。封面和日譯本完全一樣。


 英文復刻板


1910年英譯版,Gutenburg提供

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何欣:現代文學的推手

何欣(1922-1998),河北深澤人,西北聯大師範學院畢業,1946年隨父親何容來台。

何容是洪炎秋的北大同學,戰後很早就舉家來台,推行國語教育。何容在師範大學教書,

也在國語日報任職;何欣則在國立編譯館、政大教書。父子都是英文系畢業,但何容著力

於國語的推廣,何欣則致力於現代西洋文學的引介,翻譯甚勤。此處所收集尚不完整,日

後當繼續補齊。文學譯作以美國小說為主,但也有德文(雷馬克「生命的光輝」)和法文

(莫瑞亞珂「愛的荒漠」和卡繆「放逐與王國」)作品,其中德文確定是從英文轉譯的。


1.1953: 「現代美國短篇小說選」,半月文藝(以筆名「江森」發表)

2.1954: 「高原老屋」,東方書店(以筆名「江森」發表)

3. 1955:  「生命的光輝」,開明

4. 1956: 「權威與個人」,正中

5. 1957: 「愛默森散文選」,協志工商

6. 1959: 「福克納短篇小說選」,重光

7. 1959:  「醜陋的美國人」,文星

8. 1959:  「奇異的果實」,開明(與紀裕常合譯)

9. 1962: 「愛的荒漠」,光啟社

10. 1963: 「英雄與英雄崇拜」,國立編譯館/中華

11. 1968: 「保母包萍」,國語日報

12. 1970: 「民主的真諦」,寰宇

13.  1970: 「放逐與王國」,晨鐘

14. 1970: 「熊」,晨鐘

15. 1970: 「尼古拉與亞麗珊黛」,幼獅(與吳奚真合譯)

16. 1971: 「新工業國家」,國立編譯館/開明

17. 1971: 「灣流中的島嶼」,七十年代

18. 1973: 「君王論」,國家編譯館/中華

19. 1988: 「風吹來的保母」,國語日報



何欣在台灣第一本譯作,應該是這本「現代美國短篇小說選」,筆名「江森」,1953年出版。共收十二篇短篇小說,十一位作家(海明威兩篇,其他一人一篇)。收錄作家最早是Jack London,最晚是Saroyan,有八位作家當時仍在世,包括海明威。





1954年何欣翻譯的「高原老屋」,當時用的筆名還是「江森」。Caldwell在台灣似乎知名度不高,志文有再版何欣的「高原老屋」,還出過另一本「菸草路」,但那本其實是抄襲董秋斯的。



1954年的「高原老屋」,以筆名「江森」發表。這本有1955年香港光夏書店版本如下:







1955年「生命的光輝」,雷馬克作品


1956年「權威與個人」,有多種版本。首版是1956年正中版。晨鐘版為1970出版。
1970晨鐘版「權威與個人」
1957「愛默森散文選」



1959年何欣翻譯的「醜陋的美國人」,由文星書店出版。這是美國人自揭瘡疤,剖析越戰失利原因的小說。在舉國上下熱烈向美國學習的1950年代,每年還接受大量美援,這本書顯得有點另類。大概是因為如此,本書前面有一篇「我們為什麼譯這本書」的序言:

單從書名看來,應該是一本充滿諷刺、謾罵、甚至是一本乖戾不經的書。其實不然。作者完全以一種寬宏的胸襟,憂時憂國的態度,來平平和和敘述一些美國人所犯的錯誤。它不同「官場現形記」,因為不僅個人很少牢騷...它雖揭發了惡的,但也闡揚了善的。......只有對自己民族道德、社會前途充滿信心的人才有勇氣公開承認錯誤。

1984年,柏楊在美國演講,說:
我記得美國有一本「醜陋的美國人」,寫出來之後,美國國務院拿來做為他們行動的參考。日本人也寫了一本[醜陋的日本人],作者是駐阿根廷的大使,他閣下卻被撤職,這大概就是東方和西方的不同。中國比起日本,好像又差一級,假定我把這本書寫出來的話,可能要麻煩各位去監獄給我送飯,所以我始終沒有寫。

雖然這麼說,但柏楊那本「醜陋的中國人」1985年就在台灣出版了(當時我們還覺得自己是中國人),1986年還在大陸掀起「柏楊熱」,但1987年這本書就被禁了,2004年才解禁,聽說內容有經過刪改。還好柏楊不是「中國人」(?),不然就應該如他所預言,又要吃牢飯了。

1959年「醜陋的美國人」


1959年「福克納短篇小說選」


1959  「奇異的果實」,與紀裕常合譯



1962 「愛的荒漠」

1963 「英雄與英雄崇拜」



1970「民主的真諦」



1970「放逐與王國」


1970「熊」



1971「新工業國家」

2014年9月8日 星期一

風情萬種的娜娜

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家左拉最著名的作品「娜娜」,在台灣有兩個譯本,都是大陸舊譯。一個是1931年王力的譯作,上海商務出版:一個是焦菊隱的。兩個譯者在戒嚴期間都是不能說的名字,所以台灣譯本就各顯神通了。台灣流行的「娜娜」以焦菊隱的譯本為主,新興署名「宗侃」、長歌署名「雲嵐」、遠景署名「鍾文」,還有各種不署名的小出版社版本,都是焦菊隱的,只有商務出版過王力版本。1966年台灣商務的「娜娜」還署名「王了一」,並沒有迴避;不知為何到了1979年,改署名「本館編審部」,這在商務倒是相當罕見的署名方法。王了一就是王力(1900-1986),是有名的語言學家,留學法國,北大教授。他的漢語語法到現在也還是經典。

這部小說從劇場開幕開始寫,每個人都在問娜娜如何如何,就像主角的朋友說的,「今天我遇見幾十個人都在問,東也問我娜娜,西也問我娜娜,我曉得嗎?巴黎每一個野女人我都認識嗎?」又寫劇評家來了,又寫劇院老闆怎麼說,大家又問誰是誰,好不容易戲開演了,作者又細細描述誰先出場,佈置如何,誰又唱些什麼,娜娜還不出場,等的讀者和觀眾一樣都急了起來,「難道要閉幕才出來嗎?」。好容易娜娜演的愛神維納斯出場了(第四十一頁!),一開口卻難聽到不行,讓全場都愣住了:

梵奴在晚上徘徊....」
唱到第二句的時候,台下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從來沒有這麼不合節奏的歌腔!...而且她的做工也很壞,她把身體左右搖擺,同時伸手向前,大家覺得她不合家法,而且失了風韻。



怎麼有這樣寫女主角的,簡直要變成鬧劇了!沒想到娜娜天生尤物,風情萬種,雖然歌喉不好,做工也差,到後來竟能一笑百媚生,轉而風靡全場。這場劇院出場寫的還真是精彩!而且後來到第三幕,維納斯還全裸上陣,只披薄紗,雙手一舉起來,就「隱隱露出腋下金色的毫毛」,難怪場上個個男人都忽然「口裡乾燥得沒有一滴津液」。


1979年商務版,署名「本館編審部譯」,實為王力1931年所譯

王力的譯本畢竟比較早出,還是有一些年代的痕跡,像是梵奴(維納斯)、「做工」等等;相較之下,焦菊隱1947年的譯本,語言跟今日幾乎沒有差別,也難怪台灣流行的是焦菊隱譯本:

「從今天一大早,大家就來纏著我問娜娜。我遇見的人有二十個以上了,左一個也問娜娜,右一個也問娜娜,可我又曉得什麼呢?難道巴黎所有的風流女人,我個個都認識嗎?」
....
「當愛神在黃昏裡茫然地徘徊,」
從第二句唱詞起,全場的人們,就都左右相顧。......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不搭調的聲音。......她連自己在台上應該怎樣動作都不曉得哩!她的兩隻胳膊盡往前推,整個身子搖來搖去,那種既不舒坦又不雅觀的樣子,使得觀眾刺目。

遠景的版本經過修改,稍微簡省一些,但參考焦菊隱譯本的痕跡還是很明顯(紅字是同焦譯本的部分):

今天一大早我遇見的人有二十個以上,這也問娜娜,那也問娜娜難道巴黎所有的風流女人,我每個都認識嗎?」

當愛神在黃昏裡漫步,」
從第二句唱詞起,全場的人們,就都奇怪地你望我我望你。......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荒腔走板的唱法。......她在台上連怎樣站和怎樣動作都不懂!她把兩隻手臂伸向前,她把身子既不莊重又不雅觀



1975年長歌版,署名「雲嵐」,實為焦菊隱譯本

1978年遠景版,署名「鍾文」,係根據焦菊隱譯本修改

文學推手的反共年代:夏濟安

夏濟安1949年離開上海到香港,在新亞書院短暫教過書,1950年來台,開始在臺大外文系任教,培養了白先勇、王文興等一代重要的台灣作家。但他在台灣的時間其實不長,1959年離台赴美,1965年就英年早逝。前後不到十年,但對台灣影響非常深遠。
     
        夏濟安在臺大外文系任教期間,曾透過林以亮牽線,替香港中一和友聯出版社翻譯了四本反共文學。據他弟弟夏志清表示,是為了貼補家用。中一和友聯出版社都是美國官方有出資的出版社,冷戰期間自是「反共前哨」,也和後來的今日世界一樣,找了不少名家翻譯。最早的一部是1952年的「莫斯科的寒夜」,署名「齊文瑜」。原文為A Room on the Route,作者白倫敦(Godfrey Blunden),1946年作者離開蘇聯後,描寫1942年的蘇聯,是標準的反共見證小說。這本書剛出時,由於夏濟安用了筆名,殷海光在1953年發表書評,似乎並不知譯者就是外文系的同事夏濟安。所以除了大力推介本書之外,還稍稍批評了一下譯文過於直譯:

     關於譯文,一望而知是出於對英文有相當修養者之手筆。譯者在翻譯方面的態度是嚴謹而認真的。但是,評者可以看出,譯者對於翻譯所採取的原則與評者底頗不相同。...茲隨意舉個例子吧!譯本一三四頁有一行是:「胡說,」我說,「昨天夜裡我明明看見一個警察踢一個紅軍士兵。他喝醉了,你們的一個憲兵就把他肚皮上胸口有系統的踢個周遍。」「有系統的」一詞,在原文是systematically,一望而知,這種譯法在中文是很不習慣的。


    1979年大地出版社重新出版,夏濟安已過世多年,由弟弟夏志清校訂作序,署本名夏濟安出版。

1979年大地版本



第二本是「坦白集」,英文原名The God That Failed,1949年出版,集結了六篇文章,都是歐洲有名的知識份子所撰寫,他們原本都相信共產主義的理想,後來看到蘇聯的情形,希望破滅,因而寫下這些Confessions。


1952年友聯的「坦白集」




































第三本是1953年友聯出版的反共小說「草」,譯者仍署名齊文瑜。這是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部是1955年出版的「淵」,也是友聯出版的,一樣是夏濟安的翻譯。但並未見第三部,不知何故。作者Sperburg是出生在今天烏克蘭境內的奧國猶太人,曾加入德國共產黨,後來流亡法國,原著1948年在法國出版,夏濟安則根據英文版翻譯。

夏濟安在譯者序中說明書名的由來:「本書法文書名直譯應為『木已成灰』,美國出版的英譯本取名為The Burned Bramble(燬木),二者都著重書中主人公的怎樣從希望走到幻滅。本書中譯本的取名『草』,著眼於故事的積極意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民主自由的思想植根於人類的本性中,絕不是共黨獨裁暴政用恐怖、殺戮消滅得了的。」夏濟安(1916-1965)在台灣時間其實不到十年(1950-1959),後來赴美講學,英年早逝,但對台灣文學有很大的影響。以夏濟安的才學文筆,翻譯這些文學價值有限,無法傳世的反共文學,想想真有點可惜。也許他自己也有點無奈,所以才用筆名翻譯這些反共文學?

1953香港友聯出版的「草」

1955年香港友聯出版的「淵」


2014年9月6日 星期六

新階級--校長也得趕稿


1957年聯合報出版的「新階級」,由淡江校長居浩然翻譯。這本書是南斯拉夫共產黨異議份子吉拉斯Milovan Djilas批評共產黨的書,認為共產黨說要消滅資產階級,其實是創造了一個更邪惡的新階級。原書1957年在美國出版,當時吉拉斯已在獄中,出了這本書再多判七年。此書一出,在西方國家大受歡迎,居浩然的姊姊在美國買了書,航空寄回台灣(居浩然在後記中說郵資比書價還貴),居浩然在十天內不眠不休譯出13 萬字,火速上市。有趣的是,大陸在1963年也翻譯了這本書,只不過蓋上了一個紅印章「內部讀物」,表示這是不能公開流傳的禁書,翻譯目的只是為了知己知彼,內部參考。譯者是陳逸(跟耿濟之的外孫同名?)

1957年聯合報出版的居浩然譯「新階級」



居浩然在「譯後」介紹了這本書的作者和身陷囹圄的現況,又說:

「南斯拉夫只有一個吉拉斯,我們大陸上卻有成千成萬個中國吉拉斯;在中共匪幫故設陷阱的鳴放運動中,大陸上的知識份子明知是圈套,還是要大鳴大放。詳細的情形我們不知道,但參加人數之眾,攻擊共匪之澈底即激烈,必遠在南斯拉夫之上。

可見兩岸雖隔絕,消息倒也頗為靈通,1957年大陸大鳴大放,引蛇出洞的反右運動,情治單位應該也很清楚。居浩然也說了翻譯的速度,說自己「在工作的最高峰,一天可以翻譯二萬字。每小時一千字,工作二十小時。)」最後說明這本書係「承聯合報社邀約翻譯,復蒙王惕吾先生、范鵬言先生、劉昌平先生多方協助。」

居浩然(1917-1983),湖北人,黨國元老居正之子,跟李敖交好。清大社會系畢業,中央陸軍官校出身,留學牛津,當過淡江英專校長,1964年外甥張建邦接手淡江後,他移民澳洲,終老客鄉。他與翻譯頗有淵源,他太太徐萱的曾祖父就是徐壽,江南製造局的著名翻譯家,化學元素的中文名稱不少都是徐壽擬定的。居浩然在報上發表過一些評論翻譯的文章,他自己也譯詩。最有名的是葉慈的"He Wishes for the Clothes of Heaven":「如有天孫錦,願為君鋪地,鑲金復鑲銀,明暗日夜繼。家貧錦難求,唯有以夢替,踐履慎輕置,吾夢不堪碎。」

居浩然是黨國元老居正之子,與眾元老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