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0日 星期四

十本茵夢湖,六本源頭


     很小就看過茵夢湖》這個書名,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因為意境太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美麗的女星胡因夢。這本薄薄的小書,很多世界文學名著都會收錄,很容易看到,版本也很多。日前因在舊書店買到一本1957年的三色紫羅蘭》,裡面也收錄了〈茵夢湖〉一篇,於是把手邊的資訊整理整理,竟然發現國內眾抄襲本有三個源頭,錯綜複雜。
    茵夢湖是十九世紀德語小說家Theodor Storm的中篇小說,原名 Immensee。故事很簡單: 青梅竹馬一對情侶,長大後男生離鄉讀書之際,女方的母親作主,讓女生嫁了當地的有錢少爺,兩人事後湖邊相見,徒留悵惘。茵夢湖」的第一個中譯本是郭沫若1921年譯的,大概五四時很多人對於婚姻不能自主頗感戚戚,譯本非常受歡迎,後來也出了多種譯本,有不同的書名,像是《漪溟《意門《蜂》等等,但還是以最早的茵夢湖》勝出,後來連巴金的《蜂》也都改名為茵夢湖》了。
       初見三色紫羅蘭》一書,直覺是香港張丕介的譯本。因為這本署名「亮華」譯的版本收有三篇作品,包括〈茵夢湖〉〈三色紫羅蘭〉和〈史陶慕的生平與作品〉。我見過張丕介的譯本,知道裡面收的也是這三篇,而且張丕介也把作者名字譯成風雅的「史陶慕」,而不是現在常見的「施篤姆」或「史篤姆」。但實際拿出張丕介的版本來比對時,才赫然發現沒這麼簡單。〈三色紫羅蘭〉和〈史陶慕的生平與作品〉的確如我猜想,是張丕介的作品,一字未改;〈茵夢湖〉卻不是,另有源頭。

署名「亮華」譯本:

         一個深秋的下午,有一個服裝整齊的老年人慢慢地下街走著。他形乎從散步後回家去, 因為他的不時式的扣鞋上蓋滿了灰塵。

張丕介譯本:

       一個衣履整齊的老人,在一個深秋的下午,緩緩的沿街而來。看他那雙過了時的滿佈著灰塵的皮鞋,他好像散罷了步,走回家去。

兩個版本的敘述順序差異很大,看起來不是改的,是另有所本。這就激起我的好奇,又找了更多版本來比對。1959年台中現代家庭雜誌社的茵夢湖》,跟重光版的三色紫羅蘭》除了書名不同以外,內文完全一樣,根本是同一個版型印的。也就是說,〈三色紫羅蘭〉和〈史陶慕的生平與作品〉是張丕介的,〈茵夢湖〉不是。比對了巴金的〈蜂湖〉、唐性天的〈意門湖〉、朱偰的〈漪溟湖〉、張友松的〈茵夢湖〉也都不是。看來又要成為懸案之際,忽然出現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

1957年台中重光書店版本,署名亮華譯。
三色紫羅蘭為張丕介譯本(1955),茵夢湖不是。
1959年台中現代家庭雜誌社版本,署名張治文,內容與重光版全同

1955年香港人生出版社的張丕介譯本。
台灣流傳的三色紫羅蘭幾乎全出自張丕介譯本。

這個轉機就是1956年文光圖書署名「呂津惠」譯的中英對照版本。這本中英對照版本,中文部分的譯文就和重光版及家庭雜誌社版本一模一樣。「呂津惠」是早期常見假名,既然查不到更早源頭,難道真有呂津惠這個譯者,而重光(1957)和家庭雜誌社(1959)都是抄呂津惠的嗎? 還好文光版前面附了一篇〈華英對照的意義〉。這篇引文我是眼熟的,上海三民書局出版的一套華英對照叢書每本前面都有這一篇。立刻上網搜尋三民華英對照版本的茵夢湖(1947),果然順利破了案,譯者叫做李紹繆。1952年香港的三民書局也有重出這個華英對照版本,版型和上海版一致。呂津惠版本就是抄襲三民的華英對照版本;而重光和家庭雜誌社都採用了這個版本的〈茵夢湖〉,再加上張丕介的〈三色紫羅蘭〉和〈史陶慕的生平與作品〉出版成書。(張丕介(1904-1970),山東館陶人,留德的經濟學博士。1949後落腳香港,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創校元老之一。)

1956文光版是抄上海三民書店的華英對照系列(1947)

1952香港三民圖書的華英對照版,版權頁有署名譯者為李紹繆
    奇怪的是這個華英對照版的〈茵夢湖〉翻譯得並沒有張丕介好,譯名也比較古老,像是伊莉莎白譯為「依琍薩勃」,第一人稱都用「吾」,不知為什麼重光和現代家庭雜誌社都已經有張丕介的譯本了,還要採用這個原本是為中英對照而翻譯的版本。如以下的詩:

李紹繆譯: 
吾母親強作著主
要吾另嫁作別人婦
吾心屬意的那人兒
他呀!必要我把他忘
吾心裡反對著,沒奈何

吾曾訴苦
怨母親把創痛給吾
吾以前矢志本無他
今竟鑄成了大錯
何時再希望著他和我?

張丕介譯:
母也強作主
我作伊人婦
心繫多情郎
此情豈能忘
嗚呼豈能忘

母也鑄大錯
幽怨我最多
光榮付逝水
而今成大過
嗚呼可奈何


可以看出李譯並不像詩,尤其是怨母親把創痛給吾」實在並無詩意。下一個譯本就同時採用了張丕介的〈茵夢湖〉和三色紫羅蘭〉,但又加上了巴金1943年譯的〈遲開的薔薇〉和〈鐘聲殘夢〉(巴金原譯〈馬爾德和她的鐘〉),還有一篇毛秋白譯的杏革莉笳等幾個短篇。1987年大夏出版社未署名的茵夢湖》,則幾乎都採用巴金譯本,包括〈茵夢湖〉(巴金原譯蜂湖)〈遲開的薔薇〈鐘聲殘夢〉幾篇,只有三色紫羅蘭〉和施篤姆的生平和作品〉是抄張丕介的。

1966年大眾的呂津惠版本,不是雙語對照本,只有中文。
可能太薄了,後半又加上
少年維特的煩惱》(羅牧譯)
1981年文言版本,未署名,還是李紹繆譯本


1982年署名「謝金德」的輔新譯本,同時收錄張丕介和巴金譯作。


1987大夏的版本,收錄多篇巴金譯作。但〈三色紫羅蘭〉還是張丕介譯本

也就是說,源頭有三種包含了〈茵夢湖〉:
A.1943年 巴金遲開的薔薇》(上海:文化生活)
B.1947年 李紹繆茵夢湖》(上海:三民)
C.1955年 張丕介茵夢湖/三色紫羅蘭》(香港:人生)

還有兩種源頭不包括〈茵夢湖〉:
D:1935年 毛秋白德意志短篇小說集》(上海:商務)
E:1931年 羅牧少年維特的煩惱》(上海:北新)

各家出版社再各自調配出自己的版本:
1956 文光茵夢湖》:B
1957 重光三色紫羅蘭》: B+C
1959 現代家庭茵夢湖》: B+C
1966 大眾茵夢湖》:B+E
1981 文言茵夢湖》:B
1982 輔新茵夢湖》:A+C+D  (〈茵夢湖〉是張丕介版)
1987 大夏茵夢湖》:A+C  (〈茵夢湖〉是巴金版)
1988 久大茵夢湖》:B/C?
1990 漢風茵夢湖》:A+C+D 
2001 桂冠茵夢湖》:B/C?

1988久大署名「俞辰」的譯本,是根據張丕介譯本修改的。
桂冠到2001年還在採用「俞辰」譯本

1988年署名俞辰的譯本,很多地方看起來跟張丕介版本很像。這個譯本的開頭是:

一個深秋的午後,一位衣履整齊的老人緩緩的沿街走著。從他那雙滿佈著灰的皮鞋上看來,他好像散罷了步,正要回家去。

許多用詞都和張丕介譯本一致。除了上段劃線的部分以外,還有「奇異的對照「舉目四顧「安適而清靜的地方「嫻雅的小姑娘」(李紹繆版作文雅態度,巴金版作秀美)等,看起來是根據張譯本編輯修改的。但詩卻跟李譯本較像:


母親強作著主
要我另嫁他人婦
我心屬意的人兒
必要我將他遺忘
我心裡反對,但沒奈何

我曾苦苦申訴
怨母親狠心
把創痛給我
我矢志無他
如今竟成春夢
何時再能與他相聚?

看來只能說是一個綜合版。1990的漢風版也有這樣的情形:

1990漢風版,未署名,收七篇短篇,皆有上述各版影子
我母親強作主
要我另嫁他人婦
我心屬意的那人兒
卻要我把他忘
我徒然的反對

我曾怨母親傷我心
以前本矢志無他
今竟鑄成了大錯
何時再能默默相對?

與郭沫若的版本相較:

阿娘嚴命不可違
要我嫁作他人妻
以前所愛的一切
如今得通通忘記
我可真不願意!

怪只怪我的媽媽
是她鑄成了大錯
從前的一身清白
如今只留下罪過
叫我怎奈何?

或是巴金的譯本:

依我母親的意思
我得嫁給另外一個人
從前我想望的事
現在要我心裡忘記
我實在不願意

我埋怨我母親
實在是她誤了我
從前的清白與尊榮
現在卻變成了罪過
叫我怎麼辦啊!

都可以看出影響台灣譯本最大的其實是李紹繆譯本。郭沫若和巴金都是名譯,但其實對台灣眾譯本的影響並不大。尤其是郭沫若譯本,並未見任何抄襲版本。(大概那句阿娘嚴命不可違實在有點難接受吧!)


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原文也是中文,譯文也是中文:天讎


1972年香港新鏡出版的中文版本
        初看這本書的封面時,委實難以理解。既然是一個中國青年的自述,為何需要翻譯? 除非他不是用中文寫的? 但翻翻內文,故事一開始,第一人稱的主角是廈門中學的學生。他應該是中文寫的。作者當過紅衛兵,見過毛主席,後來受不了無止境的混亂內鬥,與哥哥兩人從故鄉鼓浪嶼游泳到金門大擔島投奔自由,把1966到1968年中國大陸發生的事情寫了出來。是最早面世的傷痕文學之一。但為什麼不是以中文發表呢?
1972年英文版在美國出版
        從本書的版權頁可知,這本書最早就是以英文發表的: 1970年一月,全書的第一章(英文版)就在New York Times上發表了,標題叫做"The Making of a Red Guard"。之後由Dr. Ivan London Miriam London、李大陵等人組成研究團隊,訪問作者、作者的哥哥和其他相關人等,詳將考察,確認書中細節可信之後,才在1972年英譯全書出版。但版權屬於Dr. Ivan London和Miriam London。同年香港新鏡出版社就推出了中文版,是從英文版翻譯過來的,譯者為丁廣馨和劉坤生。丁廣馨在上海讀過小學,來台後讀北一女和台大外文系,隨後赴美,從譯序中可知她當時正在美國。這本書在台灣是由學生英文社代理,看來也跟美新處有關。所以中文版的封面寫了原作者凌耿(化名),譯者丁廣馨和劉坤生,只是沒寫中間的英譯者;造成了原著和譯著同為中文的奇特現象。像英文版第一章的標題: Cow Ghosts and Snake Demons,乍看之下還以為和十二生肖有關,仔細一想才知不就是「牛鬼蛇神」的逐字直譯嗎? 中譯者再譯回中文。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費事兜一圈呢?
       我猜還是政治考量吧。作者當時不過是個高中生,雖然一定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就像寫《黃金時代》的王小波那樣,才能經歷了這些恐怖磨難,逃出生天後還能寫書。但內容到底可不可信? 雖然符合美國反共立場,但美國人還是仔細做了訪談(序中聲稱做了三百小時的訪談)和查核工作,或許也還有一些寫作上的潤飾加工。最後再以英文本為底稿,譯出了這本中文的《天讎》。
        那作者後來如何呢? 原來作者本名郭坤仁,游泳來台後讀過員林實驗中學和台中一中,1970年考進台大電機系,還和後來的台大校長李嗣涔同班,1974年畢業。所以1972年出書的時候說作者正在大學進修。他在台大也相當活躍,因為本來是廈門人,沒有口音問題,不知道的同學以為他是台中人;他不但參加排球社,還是第一屆大陸社副社長(誰會比他更熟悉大陸呢)。後來當了兩年兵,又去美國讀了博士,留在美國發展,現在也還住在加州。2012年曾回台大留影,還有校友會專訪報導。
        倒是這本書居然會變成禁書,也實在很離奇。台灣當局最愛這種投奔自由的義士了,證明「暴政必亡」,我小時候也還記得幾位。所以郭坤仁一開始獲得熱烈歡迎,1968年8月才到台灣,國慶日就已經上台致詞了,現在還找的到當年的新聞照片和訪談影片。但後來據說是書中描寫紅衛兵的生活過得不錯,當局要求郭坤仁修改,他硬是不從,這本書就變成禁書了。
       這本書雖然是翻譯的,但中文並沒有什麼翻譯腔,也許翻譯時譯者手上也有中文原稿。只是這本書的中文原稿,就跟《北京最寒冷的冬天》一樣,可能沒有面世的一天了。

第一章 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