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9日 星期五

文言文的格林童話—時諧

1915年上海商務出版的單行本,分為上下兩冊


   《時諧》是清末的格林童話譯本,1909年開始在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誌》上連載,每期兩三篇不等,共譯出五十六篇,後來1915年出版單行本,已經是民初了。商務並沒有載明譯者是誰[1]

《時諧》書名係模仿「齊諧」而來:齊諧是指上古齊國的志怪小說,而時諧就是當代的志怪述異了。雖然格林童話其實也不算當代,是十九世紀初的作品;但對當時的中國和譯者來說,都是新奇的故事,因此他們認為是當代作品也不足深怪。

    這五十幾則故事,有不少是耳熟能詳的:〈玫瑰花萼〉(睡美人)、〈雪霙〉(白雪公主)、〈阿育伯德路〉(灰姑娘)、〈獅王〉(少女與獅子)、〈蛙〉(青蛙王子)、〈韓賽露及葛律德露〉(韓賽爾與葛麗特)、〈漁家夫婦〉(漁夫和他的妻子)等;也有一些是現在選集比較少選錄的,如〈十二舞姬〉(跳舞跳破鞋子的十二個公主)、〈倫貝史鐵根〉(侏儒妖)等。

    這本《時諧》其實有點時運不濟。譯者在清末譯述,自然用的是文言。但沒過幾年就發生五四白話文運動了,後來的評者多半批評這個譯本太艱深,不適合給小孩看。這真的有點冤枉。第一,格林兄弟一開始也不是為兒童寫作的,而是搜集民間故事。《時諧》也只說是述異,並沒有說是要給兒童看的:《東方雜誌》都是政論和國際新聞,本來就不是兒童讀物。第二,清末用的本來就是文言,以後來的標準批評前朝,也沒什麼道理。今天國中課本也還有收錄沈復的「兒時記趣」和劉鶚的「明湖居聽書」。「兒時記趣」和「明湖居聽書」等清朝散文相比,《時諧》一點也不遜色,而且題材大家都很熟悉,別有一番情趣。如〈玫瑰花萼〉一篇,描述全宮皆睡的情景相當精彩:第一次是

   「馬睡於廄,犬睡於庭,雀睡於棟,蠅睡於壁。」

後來王子所見則寫為

   「惟見廄中睡馬,庭中睡犬,棟上睡雀,壁上睡蠅。」

對仗工整,又避免完全重複。公主醒來時則

  「馬起而抖擻,犬起而狂吠,雀頭出於翼下,四視而翱翔,壁上蠅亦栩栩以活。」

皆以馬、犬、雀、蠅順序敘述,語言精練鮮活,讀來生動可喜。

     當然,清末的翻譯規範與現今大不相同,當時並不那麼注重對原文的忠實,而比較重視讀者的接受程度,因此有時也會發生過於中國化的情況。如「玫瑰花萼」中的童謠「玫瑰也學海棠睡」,用了楊貴妃的典故,今天看起來就未免有點過頭了。

     國圖藏有上海版的《東方雜誌》,但各圖書館均無《時諧》藏書。我根據國圖《東方雜誌》抄錄〈玫瑰花萼〉一篇全文,加以分段,也調整標點符號,比較便利現代讀者。偶爾讀讀文言小品,也頗有趣味。

《東方雜誌》上全文不分段,標點不佔格,對話沒有引號。





玫瑰花萼

〔案〕此篇即睡美人,原刊於1909年《東方雜誌》第八期。


昔有一國王,年老乏嗣,恆悒悒不歡。一日,王與后出遊河干[2]。一小魚舉頭水上,呼曰:「陛下之願將償矣。不久,當誕一女。」未幾,其言果驗。后旋舉一女,女絕慧美。王顧而樂之,因下詔大饗天下。及期,鄰國俱至,並招國中諸怪而宴之,蓋冀怪之呵護其少女也。
      國中諸怪凡十有三,並著靈異。而王祇有十二金盤,不敷奉客,於是遺一怪不招。眾怪至,登座大嚼。筵終,各出美物贈小公主,並次第進祝詞,或錫以德,或以才,或以貌。十一怪祝矣,十二怪方欲致辭,未及啟齒,忽不招之怪突然至,盛怒而前,將洩憤於公主,厲聲呼曰:「公主至十三歲,必中紡錘,仆地而殭。」
     十二怪尚未贈言,聞此,急前曰:「不吉之言,不能不應,但吾今少紓其禍。公主雖中紡錘,然不死,惟宜長睡百年耳。」
     王聞之,亦已大憂。為愛女故,盡購國中紡錘毀之。已而公主漸長成。凡怪所贈諸言,罔弗應。公主貌美而賢,聰慧罕匹,見者無不傾羨。

     及十三歲誕辰,王與后他出。公主獨處深宮,殊寂寞,乃出而散步,卒入一古塔。塔旁植一梯,甚狹。梯盡處,設一小扉,扉上置金鑰一。公主撥之,扉大闢。一老嫗坐其中而紡,狀至倥傯
    公主曰:「媪,爾在此何為者。」
    嫗曰:「紡耳。」言時點首。
    公主曰:「是物旋得大佳。」遂取錘,意欲為之代紡。手甫觸錘,而怪言果中,公主已倒地而殭矣。然未死,特深睡耳。
    已而王與后回宮,滿朝都睡。馬睡於廄,犬睡於庭,雀睡於棟,蠅睡於壁。春竈火不熇[3],朝釜肉不糜。膳女揪廚童之髮,方將摑其耳,手尚高舉,而人已與童俱睡矣。六宮寂寂為睡鄉,四墉長棘叢生,年密一年,全宮皆沒,屋脊都不可見。於是國中為之謠曰:「玫瑰也學海棠睡[4],宮牆盡日弄姿態。」蓋公主名玫瑰花萼也。
    久之,遂有數王子先後聞名至,欲破棘入宮,以覘[5]其異,而終不能達。蓋荒荊亂莽之刺人也,利於刃。王子多木立而死。如是者不知幾何年。

     一日,又有一王子入境。父老為述棘生之故,言「此中有華麗之宮,宮內一美公主,名曰玫瑰花萼者,與其同朝之人,熟睡於此。吾儕聞之祖父,曾有無數之王子來,欲破莽入,不得,皆木立而死。」
    少年王子曰:「此奚足懼。吾必欲往覓玫瑰花萼。」
    老人諫之,王子弗聽,遂行。是日適逢百年之期,王子入,但見奇葩異卉,滿樹帶芳妍。屈曲覓途而進,至於百花深處,則衣香人影,不可辨矣。卒至宮中,惟見廄中睡馬,庭中睡犬,棟上睡雀,壁上睡蠅。迤邐以達廚下,則見一膳女尚睡未醒,方高揚一手,仍若扑廚童之勢。更有一婢手執黑雞,正拔毛未竣,而亦酣然並睡焉。

春睡方濃,嬌憨可掬。(圖:Henry Rheam, 1899)

    再進,則益闐寂,遠近無聲。卒達古塔,啟小室之扉,則玫瑰花萼在焉。春睡方濃,嬌憨可掬,視之令人生愛。王子目不旁瞬,俯而與之一親吻。則玫瑰花萼啟眸而醒,嫣然展笑。二人既相偕出,而王與后亦醒。既而滿朝皆醒,相視大愕。馬起而抖擻,犬起而狂吠,雀頭出於翼下,四視而翱翔,壁上蠅亦栩栩以活。竈火仍耀而午炊香矣,釜肉亦熟且麋矣。膳女摑廚童之耳,而廚童哭矣。婢亦伸手拔雞毛矣。
    王子即日與玫瑰花萼成婚,而二人遂偕老焉。





[1]有人推測是寫「時諧新集」的香港人鄭貫公(1880-1906),理由是1906年鄭貫公寫的《時諧新集》序中說他曾「編輯時諧」。但至今尚無確切證據。尤其鄭貫公1906年過世,東方雜誌上的《時諧》卻是從1909年開始連載,似乎無法解釋。
[2] 河干:河邊,河岸。
[3] 熇:音「ㄏㄜˋ」,火勢旺盛的樣子。
[4] 這是用中文「海棠春睡」的典故。典出宋朝「楊太真外傳」,傳說唐明皇某次召見楊貴妃,貴妃醉顏殘妝,皇帝卻說:「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也。」是指貴妃就像海棠一樣嬌美。此處因公主名玫瑰,所以才說「玫瑰也學海棠睡」。
[5] 覘:音「ㄓㄢ 」,偷看。


小畢偷看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原來是朱光潛譯的?

1983年電影「小畢的故事」中,飾演小畢的鈕承澤拿手電筒偷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一幕,青春洋溢,深入人心。但他看的究竟是哪一個譯本?是誰翻譯的?


電影「小畢的故事」劇照,可以清楚看見書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取自網路)


電影中的這個版本不但沒有署譯者名,也沒有出版年,一看就是盜印本。但一翻內文,其實是1936年饒述一在上海出版的譯本。說也奇怪,1982年,台灣一窩蜂出了好幾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包括:

1982   「蔡明哲」譯的查泰理夫人(台北:)
1982   「潘天健」譯的康妮的(台北:金陵圖書)
1982   「本局編譯室」譯的查泰夫人的情人(台南:)
1982  「施品山」譯的查泰夫人(台南:大孚)

如果小畢手上那本也是1982年出版的,那麼那一年台灣就出了五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且全都是抄饒述一的版本。其實台灣從1953年就開始盜印這個版本了,最早是台北紐司週刊社出版,署名「李耳」的查理夫人。而1952年香港汛亞堂更早就出了一本由「岡田櫻子」翻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是饒述一版本。汛亞堂的地址是「香港九龍烟廠街十號」,照理說是香港的出版社,但譯者用了日本名字以外,連日期都標註「昭和二十七年二月一日」,似乎想讓人以為這是一本日文的書,其實跟日本一點關係也沒有。汛亞堂這本在民國五十三年被台灣省新聞處以違反出版法查禁,但《查禁圖書目錄》登錄也有問題,出版社標明「日本汎亞社」,真是更添糊塗。

戰後用日本紀年、日幣定價、譯者用日本人假名,卻在香港印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查理夫人》後面附有廣告多種,包括一位腎毒專科中醫師的廣告,還註明「本醫師專治腎病梅毒其他謝絕請原諒」,暗示讀這本書的讀者容易腎虧或得梅毒,簡直把這本名作當成色情書刊了。

台灣第一個譯本,署名「李耳」,實為饒述一譯本

        到了1981年,由於電影上映的關係,忽然又掀起一波查泰萊夫人熱。1981,遠景出了香港名譯者湯新楣的《康斯坦絲的戀人》(後來也從眾,改名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其他小出版社就紛紛拿早期的饒述一版本來盜印,反正這種1949年以前的老譯本,譯者九成以上在大陸,不會有人追究,抄湯新楣的比較危險,抄饒述一的可說毫無風險,一本萬利。但既然人人可出,各家出版社的行銷就各出奇招。德華版的《查泰理夫人》封面上寫著「林語堂鄭重推薦『西方金瓶梅』」,有林語堂大師掛保證,又有「金瓶梅」這個比喻,應該頗為有效。更有趣的是,書裡附了三十張彩圖,全是裸女圖:包括竇加的「跨在浴缸上的女人」、雷諾爾的「金髮浴女」、哥耶的「裸裎的瑪亞」、畢卡索的「紅色背景的裸婦」,倒真的都是名家作品沒錯,只是跟D.H.勞倫斯這本小說毫無關係就是了,算是給讀者的福利嗎?金陵版的《康妮的戀人》封面火辣,署名「潘天健」,推薦人是「英國大文豪蕭伯納」,還號稱是「五十年來中國唯一全部重新翻譯的版本」,也是莫名其妙:1982年的50年前是1932年,中國根本還沒出現譯本。第一個中文譯本是王孔嘉在《天地人》連載的《賈泰來夫人》,比饒述一的譯本早幾個月出現,但兩者都是在1936年出版的,到1982年也還不到50年,不知「全部重新翻譯」是哪裡來的。這家金陵圖書的其他出版品也頗為傻眼包括帝王回春百家民俗搜奇等等康妮的是他唯一的一本翻。可見各出版社有志一同,從紐司週刊到德華到金陵圖書,都把這本書當作色情小說來出版就對了。
德華出版過「林語堂全集」,封面上也寫上「林語堂鄭重推薦」字樣。
德華版本附上的裸女彩圖之一,這張是竇加的作品。跟本書內容毫無關係。

金陵圖書公司的版本,封面火辣,
封面上有「英國大文豪蕭伯納特別推薦」字樣

            這本1928年的作品,當然是D.H.勞倫斯(1885-1930)的作品,描寫查泰萊男爵因一次大戰受傷致殘,不能人道,夫人年輕貌美,膝下無子,男爵因此提出不道德的提議,建議夫人去「想辦法」生一個孩子,來繼承爵位和財產。夫人真的和男爵家獵場的管理人發生關係,懷了孩子以後,男爵又嫉妒反悔,處處刁難。因為幾場雲雨場景寫得十分詳細露骨,所以常被當成淫書,作者生前也無法在本出版,只能在歐陸出版,死後多年也只能出刪節過的「1960才在英首度出版全本出版商得上法庭辯護在澳洲被禁日本1950年代的本也被款過       
        其實譯者也知道這本書有被當成淫書的風險。林語堂在1934年的《人間世》上發表過一篇談勞倫〉,用一種間接的方式討論了這本書。這篇〈談勞倫斯〉是假託「朱柳兩位老人」的閒談,「柳先生」就是林語堂自己,「朱先生」則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譯者。「朱先生」說自己雖已差不多譯完,但並不打算發表,因為:

「我想一本書如同和人說話ㄧ樣,也得可與言而與之言,才不至於失言。勞倫斯的話是對成年人講的,他不大容易懂,給未成熟的社會讀了,反而不得其旨。現在的文人、教士、政治都跟江湖賣膏藥的庸醫差不多,文字以聳人觀聽為主,我頗不願使勞倫斯淪為走江湖賣膏藥的文學,所以也不願發表了。」

        後來饒述一在1936年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收錄了林語堂的這篇文章,看來饒述一可能就是那位文章中的「朱先生」。而根據譯者序的線索,這位朱先生可能就是北大教授朱光潛(1897-1986)。譯者序開頭便說:

----這本書的翻譯,是前年在歸國途中開始的。後來繼續翻譯了大部分,便因私事,和某種理由擱置了。

朱光潛1933年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同年應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之聘,返國任教。因此1933年歸國途中起手翻譯,1934年譯完大半,正好符合林語堂〈談勞倫斯〉一文中的朱先生所述,1934年已譯完大半。而且朱光潛1934年在北大開的「現代小說」一門課,其中授課書目就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邊教邊譯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至於擱置的理由,林語堂的文章中已經寫得很清楚,就是覺得社會不夠成熟,恐怕會讓勞倫斯淪為走江湖賣膏藥的文學。那為何最後又決定出書呢,主要是受了劣譯的刺激所致:

最近偶閱上海出版的某半月刊,連續登載某君的本書譯文,便趕快從該刊第一期起購來閱讀。不讀猶可,讀了不覺令人氣短!原來該刊所登的譯文,竟沒有一頁沒有錯的(有好多頁竟差不多沒有一段沒有錯的!)而且錯得令人啼笑皆非。不待言,許多難譯的地方,該譯者連下筆都不敢,便只好漏譯了,把一本名著這樣胡亂翻譯,不單對不住讀者,也太對不住作者了。因此使我生了把舊稿整理出來出版的念頭。在人事倥傯中,花了數月的功夫,終於將舊稿整理就緒,把未完的部分譯完了。

文中的某君就是王孔嘉,上海的半月刊就是《天地人》,主編徐訏曾向朱光潛邀稿,因此很有可能朱光潛也看了王譯。王孔嘉的《賈泰來夫人》從第一期連載到第九期。三月開始連載,七月饒述一的譯本就出現了,饒述一果真是氣得厲害。不過,被這麼重話批評的結果,王孔嘉譯本後來沒有連載完,七月中就被腰斬,成了殘本,當然後來也沒有發行單行本,是「良譯驅逐劣譯」的好例子。另一個「饒述一」是朱光潛的證據,是他用的法國版本和法文譯本:

本書係根據未經刪節過的法國印行的大眾版本(英文本)翻譯的,兼以Roger Cornaz氏的法文譯本做參考。Cornaz氏是勞倫斯指定的法文翻譯者,他的譯文是可靠而且非常優美的。有許多原文晦澀的地方,都是靠這本法譯本的幫助解決的。 
朱光潛留學英法,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法文當然很好。原作在英國只能出刪節本,法國才買得到未刪節的英文全本,譯者還用法文譯本作為輔助。1930年代人在法國,又有這樣興趣和能力的譯者應該不多。最後一個證據就是這個譯本雖然在上海出版,但譯者序署於北平。朱光潛1936年還在北大任教,當然住在北平。所以「饒述一」為朱光潛的「一次性筆名」呼之欲出,而之所以用筆名,可能也是因為這本書爭議太大的關係。翻譯這樣一本經典名作的饒述一生平不詳,毫無資料,正是因為這是筆名的關係。
     事後諸葛,還好朱光潛當時用了筆名。蔣介石在1949年派了一架飛機接北大教授到台灣,胡適上了這架飛機,朱光潛卻沒有上機,主要的理由是他的小女兒患有骨結核,醫生說不適合長途旅行。文革開始以後,他被視為「資產階級右派」、「反動學術權威」,備受凌辱。還好他這本「資產階級淫書」用了筆名,不然恐怕被鬥得更慘。

1936年北新書局的版本,台灣未見,國圖書館內藏有一本1949重慶。饒述一版本是譯者自費發行,北新書局只是經銷。朱光潛抗戰期間在四川大學教書,在重慶重新出版此書也頗為合理。小說一開頭是這樣的: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我們處於廢墟之中,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康莊的到未來的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

Ours is essentially a tragic age, so we refuse to take it tragically. The cataclysm has happene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w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  This was more or less Constance Chatterley's position.


幾個抄襲版本的第一段卻都不知所云。如「蔡明哲」譯本:

我們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或在廢墟之中,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小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到將來去的康莊之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理夫人的處境了。 

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少了一個標點符號,變成「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簡直不知所云。看了國圖的饒述一版本,才知道原因: 因為版紙張極差(抗戰期間物資缺乏,四川出的版本都非常差),有許多小破洞;那個標點符號的位置正好有一個破洞。所以抄襲者以為那裏沒有標點符號,就造成這個難以理解的句子。
國圖收藏的1949年饒述一版本,紙張極差。
1949年渝版扉頁。這本書由譯者「饒述一」自費發行,北新經銷。


1949年重慶出版的饒述一版本,第一頁第二行有個破洞,導致多本抄襲本斷句錯誤。


金陵版的改動比較口語一點:

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裡,因此我們不會庸人自擾地認為大禍臨頭,我們本來就出生在廢墟中,於是我們建造了新的小房子,懷抱著新的小希望。這是艱難的工作:前面沒有康莊大道,我們只能迂迴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必須生活下去。這大概就是康斯坦絲·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

金陵版的斷句也還是錯的,還自圓其說,改成「庸人自擾地認為大禍臨頭」,完全悖離原文語意。看來編輯也很急,想要快點進入精彩床戲部分,這種哲學思考的部分就隨便刪刪改改,能省則省。所以「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就變成「這是艱難的工作「天翻地覆」改成「天塌下來」,這樣也能號稱是「「五十年來中國唯一全部重新翻譯的版本」,厚顏程度令人吃驚。

    1980年代,台灣的「小畢們」還能看到各種版本的饒述一查泰夫人的情人》(當然他們不知道饒述一是誰,可能也不知道朱光潛是誰),大陸卻只有手抄本在地下流傳。文革結束之後,第一個推出這本「資產階級禁書」的出版社是湖南人民文學,他們在1987年重出饒述一的譯本,據說訂了書的書商,車子排在印刷廠外領書,場面相當壯觀,可見想看這本書的讀者很多。但沒過幾天就被查禁了,湖南人民文學的總編輯被撤職,湖南省出版局局長和出版社社長都被記過處分。在台灣,這個譯本在解嚴後也還有盜版,1992年台南漢風署名「編輯部」譯的查泰夫人的情人,也還是饒述一譯本。只能說,饒述一(朱光潛)還真是嘉惠兩岸青年良多。1994年,也就是朱光潛翻譯此書的六十年後,台北新銳出版社終於出版了如實署名饒述一的繁體字譯本。我在一本研究勞倫斯的碩士論文中,看到天真的研究生竟把饒述一譯本當成1990年代的譯本來分析,真是心頭火起。如果找我去口考,這論文一定要重寫了。

1992年漢風未署名版本,仍為饒述一版本。
這本封面上正在讀書的女性,顯然不是一次大戰前後的查泰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