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4日 星期五

兩岸分飛的譯壇怨偶:沉櫻與梁宗岱


譯壇佳偶不少,如翻譯《紅樓夢》的楊憲益和戴乃迭、翻譯《悲慘世界》的李丹、方于;巴金與蕭珊;楊苡和趙瑞蕻等都是。但梁宗岱和沉櫻卻是一對怨偶,兩人在翻譯上都很有成就,分手後分隔兩岸,沒有再見過面,但卻也沒有忘情。


1976年大地出版社的《一切的峰頂》,署名沉櫻編,時為梁宗岱譯作




2000年大地出版社版,封面為梁宗岱譯詩,仍未署梁宗岱之名。

1934年梁宗岱譯的《一切的峰頂》


1971年,在台灣的沉櫻(本名陳鍈1907-1988)出版了一本譯詩集《一切的峰頂》,收錄哥德、里爾克、雪萊、波特萊爾、尼采等多家詩人作品共三十餘首。這本書在沉櫻的作品中相當特別。根據1976年大地出版社版本的書背介紹,這是她「選編作品中唯一的詩集」,版權頁的譯者也只有沉櫻一人,但其實這本譯詩集並不是沉櫻作品,而是她那留在大陸的名詩人丈夫梁宗岱(1903-1983)譯的。戒嚴期間,梁宗岱人在大陸,名字不能出現,因此這本《一切的峰頂》並沒有署名梁宗岱。可惜大地出版社在2000年重出此書,還是只署名沉櫻一人,不知是否編輯不知此書來歷。其實按照沉櫻出版此書的心意,應該不是要冒丈夫的名字,而是留作兩人的紀念吧。畢竟這本書是1934年在日本翻譯的,兩人當時正在熱戀。
沉櫻與梁宗岱1935年從日本回到天津結婚,但1942年梁宗岱又移情粵劇名伶甘少蘇,沉櫻遂在1948年帶三名子女來台教書,自此終生不再與梁宗岱相見。不過沉櫻在1967年從北一女退休後赴美,兩人透過香港還是有書信往來。1972年沉櫻寫給梁宗岱的信中說,「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這幾年內前後共出版了十本書,你的《一切的峰頂》也印了。」交代了自己1971年「冒名」出版丈夫譯作的事。有趣的是,這封信中還提到梁宗岱翻譯的蒙田,「最近在舊書店買到一厚冊英譯蒙田論文全集。實在喜歡,但不敢譯,你以前的譯文,可否寄來?」似乎不知台灣其實蠻容易見到梁宗岱翻譯的蒙田。梁宗岱在台灣被盜印最多次的就是《蒙田試筆》,原來是1935年連載在《世界文庫》月刊上的,但當年似乎沒有出單行本。台灣啟明首出單行本之後,1960年代被盜印多次,我見過的盜印版本就至少有五種:

啟明編譯所,《蒙田散文選》。台北:台灣啟明,1961
朱浩然,《孟田論文集》。高雄:則中,1962
馮淵才,《孟田論文集》。高雄:百成,1962
胡宏述,《蒙田散文集》。台北:正文,1968
陳文德,《孟田論文集》。台南:北一,1969


台灣盜印的梁宗岱譯本


沉櫻自己在1968年編的《散文欣賞》,第一篇是蒙田的《論說謊的人》,沒有署名譯者,看起來是根據梁宗岱的譯文改的。梁宗岱此篇原名《論說誑的人》:

說誑確實是一個可詛咒的惡習。我們所以為人,人與人所以能團結,全仗語言。如果我們認識說誑底遺害與嚴重,我們會用火來追趕它,比對付什麼罪過都合理。

沉櫻《散文欣賞》所收錄:

說謊確實是可詛咒的惡習。人之所以為人,以及人與人所以能團結,全仗語言。如果我們認識說誑的為害與嚴重,我們將會不惜用火來追趕它,這確比對付任何罪過都應該。

看來沉櫻應該是把梁宗岱的譯文加以潤飾,拿掉「一個」這種贅字,改掉「誑」、「底」這種舊日用語,但第二個「說誑」漏改了,留下一點點痕跡。這本《散文欣賞》有幾篇有署名,除了沉櫻自己以外,也有黎烈文、何凡、齊文瑜(夏濟安)的譯作,但也有幾篇沒有署名,原因不明。沉櫻在〈編者的話〉中說,自己原意只是把一些喜歡的文章收在一起,不知如何編次,「最後決定採用拈鬮,除蒙田這位散文大家請坐首席,而我應朋友之命忝居末座之外,其餘順序全由『或然』決定。」為何只有蒙田不必抽籤?似乎自有深意:以梁宗岱翻譯的蒙田為首,以自己的散文居尾,正像西餐宴客一般,男女主人各坐一端。此集中還收了一篇歌德的散文詩〈自然頌〉,文末綴了一個小括號「岱譯」,知者自知,簡直像是愛情密碼。她翻譯的小說《婀婷》,扉頁上印著一首小詩,出自歌德的《浮士德》:

一切消逝的
不過是象徵;
那一美滿的
在這裏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這裡實行;
永恆的女性
引我們上升。

沒有署名譯者,自然也是梁宗岱的譯筆。看來沉櫻對梁宗岱的牽掛,也在這些小小的愛情密碼上流露出來。梁宗岱是留學歐洲多年的名詩人,諳法語、德語,還曾把陶淵明譯成法文,多譯大師名作,如歌德《浮士德》、蒙田等。但文革中像這樣背景的譯者多半遭難,梁宗岱也不例外,吃了不少苦頭。這一代譯者最為不幸,文革中被折磨,台灣這邊又不能提,讀者對這一代譯者自然所知不多。



《婀婷》有引用梁宗岱譯詩




沉櫻在台灣以翻譯名家著稱,《一切的峰頂》之所以能在戒嚴時期的台灣印行,也是因為沉櫻的知名度,而不是因為梁宗岱。沉櫻是山東人,1929年就已經出版創作小說,相當早慧。她第一任丈夫是馬彥祥(馬彥祥翻譯的海明威小說也在台灣被盜印數次,包括文星和志文),但因丈夫外遇而離婚,看起來她對這段短暫婚姻並無什麼留戀,更不會幫馬彥祥重出什麼譯本,完全不像她對梁宗岱的深情。



沉櫻最有名的譯作《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沉櫻來台後,前後在私立大成中學和北一女擔任老師,又獨力照顧三個子女,不再創作小說,倒是頗勤於翻譯。她多半是在報刊連載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最為知名,本來是在新生報副刊連載,1967年出版單行本後,一年內連印十版,相當轟動;據她1972年寫給梁宗岱的信,當時已經印到三十版,總數達到十萬冊,讓她頗感欣慰,「都可說晚景不錯了。」《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是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的德文中篇小說,1935年孫寒冰譯過一次,名為《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沉櫻說她自己就是抗戰時在重慶看過這個譯本,印象深刻,到台灣後才買到英文本重譯。內容是一個名作家接到一封信,寫信人說她從少女時期就暗戀鄰居的房客作家,成年後與作家春風一度,懷了孩子;為了撫養這個孩子,她淪為妓女,又與作家重逢,但作家完全不記得她;現在孩子十歲,得了流感身亡(此作發表於1922年,當時西班牙流感大流行),她覺得自己也即將隨孩子而去,死前寫下這封絕筆信給作家情人,可惜這大作家到最後始終也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真是令人心寒。「你是我唯一想吐露心事的人。我要告訴你每一件事,要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那是完全屬於你而你卻一無所知的,」這樣的委婉深情,實在很難不聯想到沉櫻對梁宗岱的感情。沉櫻偏愛此類風格的小說,《斷愛》(The Locked Room)、《婀婷》(Undine)也都是女性專情,但男生移情別戀的故事。《斷愛》有點《蝴蝶夢》的詭異淒清,《婀婷》則是人與水仙之戀,徐志摩曾譯過一次,名為《渦提孩》,沉櫻和徐志摩都譯得很好。







沉櫻赴美後的譯作之一


沉櫻與司馬秀媛合譯作品


和梁宗岱比較起來,梁宗岱多譯名家鉅作,又直接譯自德、法語;沉櫻的譯作則多半是小品,德法作品皆由英語轉譯。翻譯的選材上也比較隨興,多半是自己喜愛的故事,而不是根據作家的名氣。沉櫻的翻譯當然也有名作家的作品,如毛姆的短篇集和赫塞的《悠遊之歌》、《拉丁學生》,以及她與鄰居司馬秀媛合譯的《車輪下》等,但還是偏重短篇小品與抒情。不過,沉櫻優雅從容的譯筆,在台灣受到許多讀者的真心擁戴,喜歡她的讀者遠多於梁宗岱。看來沉櫻毅然離開梁宗岱是對的,離開名氣遠大於她的大詩人之後,在台灣靜靜地開創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像林海音在回憶她們的交情時,說沉櫻曾說,「我不是那種找大快樂的人,因為太難了,我只要尋求一些小的快樂。」

以下是沉櫻的譯作(她的作品有連載後出書,也有多次改名、改版重組,以下僅為單行本):

1952《青春夢》,譯自英國作家May EdgintonFair Lady
1956 《婀婷》,譯自德國作家Friedrich de le Motte Fouguel的Undine
1963 《毛姆小說選》,譯自英國作家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的短篇小說
1963 《迷惑》,譯自May Edginton的Purple and Fine Linen(1952以前連載於路工月刊,
            名為〈出乎意外的故事〉)
1967《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譯自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的六篇短篇小說,包括"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1967 《怕》,譯自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的三篇短篇小說
1967 《斷夢》,譯自美國作家Margaret Bell Houston的The Locked Room(1957在聯副
        連載)
1967 同情的罪》,譯自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的Beware of Pity
1968 《愛絲雅》,譯自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Asya
1972 《車輪下》,譯自赫塞Hermann Hesse的Beneath the Wheel(合譯)
1972  《女性三部曲》,為《斷夢》、《婀婷》、《愛絲雅》三部舊作合集。
1972  《悠遊之歌》,譯自赫塞的Wondering
1974 《拉丁學生》,譯自赫塞的短篇小說集。(有部分為女兒梁思清所譯)
1975 《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譯自奧地利作家Stefan Zweig的短篇小說(與梁思清合
         譯)。
1976 《瑪娜的房子》,譯自俄國作家索忍尼辛的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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