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

罕見的好譯本:1951年的大衛考柏飛

幾年前在北京琉璃廠買到這本林漢達「譯述」的《大衛・考柏飛》,封面上還有「口語化翻譯小說」字樣。我從來沒聽過這個譯本,也不知林漢達是誰。但這個譯述本實在太有趣了,趕快帶回台灣研究研究。
1951年的大衛・考柏飛,還是繁體豎排


這個譯本是1951年上海潮鋒出版社出的,正文前有陸志韋的序、譯者序(標題叫做「讓繙譯這本書的人說幾句話」,很狄更斯吧!)、書末有附錄,說明「白話」不等於「口語」,例如「安慰」是白話,「哄勸」是口語;「不加思索」是白話,口語要說「連想都沒想」;「從前」是白話,口語可以說「早先、那會兒、那陣子」等等,我看了大樂,以後讓學生翻譯劇本之前要先讓他們研讀一下這個附錄。

翻譯小說對白和翻譯劇本時可以參考這個附錄


陸志韋的序寫的非常俏皮有趣。他說:

「說話是難事,說科學的話,文學的話,是難乎其難。繙譯科學,文學,更是難上加難。這末了的一重難關,很少有人理會到。人家畫了一幅畫兒,我給描一個樣子,還不容易嗎?可惜繙譯不是描樣子。人家的文字是跟人家的說話縫在一塊兒的,一邊是裡兒,一邊是面兒。咱們有咱們的裡兒,就是漢語的基本結構,語詞的次序,表示時、空、動的巧法等等,都是不容許咱們隨意挪動的,除非是胡說,除非是不把繙譯文字跟說話縫在一塊兒。那樣的自作主張另有他的獨霸的世界,咱們也不必惹他。

最後一句很酸,應該是在酸那些主張連文法結構都要直譯的譯者吧。結尾說狄更斯的小說有點「膩煩」:

「林先生說他的譯本不是節譯,更不是意譯。古人說,『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照林先生的法子吶,該譯就譯,中國人不耐煩聽的,就免了。能唸書的中國人,現在都是忙人,忙在建設工作。不忙的人,可不唸書。林先生倒是為忙人著想的。」

這篇序寫於1950年十二月,中共剛建國未久,所以說「能唸書的中國人現在都是忙人」,說得也沒錯。陸志韋(1894-1970)是芝加哥大學的心理學博士,燕京大學校長。可惜寫完此序一年之後,因為燕京大學被指控是美國人的陰謀,遭到嚴重批判和迫害,文革期間過世。

林漢達的自序叫做「「讓繙譯這本書的人說幾句話」,非常有狄更斯的味道。第一點說明「書名直譯是『小伙子大衛考柏飛自個兒的歷史跟經驗』,好像有點兒太囉唆;舊譯本叫『塊肉餘生』,挺文雅,就是不大普通,所以改成現在這個名兒。」後面又說譯這本書的原意「是要藉這個機會多收集點北京話的詞兒」。因此書裡的口語就是北京話。
譯者序偏寫成「讓繙譯這本書的人說幾句話」,別有趣味


這本書寫拖油瓶的難堪,極為傳神。大衛的母親再嫁後,繼父把他送去住宿學校。假期回家時:

「反正,我在這兒是個累贅。一說話,就是多嘴;閉上嘴不言語,又說我成心鬧別扭;坐在客廳裡,說我礙事;躲在廚房裡,說我跟老媽子在一塊兒學下三濫。反正,我是多餘的。吃飯,多了一副刀叉;喝茶,多了一個茶碗;坐,多了一把椅子;站,多佔了一塊地板;處處兒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

取名字也頗用心思。大衛的繼父姓「謀爾石」,大衛的母親過世後,他連書也沒得唸了,被繼父送去當學徒,後來去找姑婆求救。姑婆聽說侄媳婦再嫁,把小孩搞成這樣,生起氣來,數落她:

「幹嘛又嫁人哪?...人家待她好嗎?真高興嗎?我倒要問問她!她有過男人了,有了孩子,還想要什麼?咄!咄!還嫁一個人!嫁一個什麼『謀命』,『謀死』,甭管他叫什麼名兒,反正好人不能叫這樣兒的名兒。」
原來繼父姓"Murdstone" ,姑婆生氣起來說他是"Murderer":
‘said my aunt, ‘she marries a second time—goes and marries a Murderer—or a man with a name like it—and stands in THIS child’s light!

這種文字遊戲超困難的,思果把繼父譯為「牟士冬」,姑婆罵人時說成「謀殺吞」;張谷若把繼父譯為「枚得孫」,姑婆罵人時說他「沒德損,真是又沒德性,又損」,感覺起來都不如林漢達的設計巧妙。可惜戒嚴期間這本書沒能進到台灣,現在也似乎沒有再版。
林漢達(1900-1972) ,浙江人,從小在長老教會學校讀書,英文很好。大學畢業後在世界書局當編輯,後來去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拿到教育博士學位,返國後曾在燕京大學當學務長,應該是這時請校長寫的序吧。文革時被打成右派,也在文革期間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