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9日 星期二

夜夜開趴的公主:《時諧》的〈十二舞姬〉

    〈十二舞姬〉出自清末《時諧》,譯自格林童話133篇,現在多譯為「十二個跳舞的公主」。內容敘述一個國王有十二個女兒,女兒每天早上鞋子都是破的,好像跳了整夜的舞似的。國王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乖乖睡覺的女兒會半夜去跳舞,因此懸賞: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謎,他就可以娶其中一位公主,還能繼承王位。一個老兵在森林裡遇到老婆婆(女巫?),送他一件隱形斗篷。所以他順利跟蹤公主們到了奇幻的地下城堡,揭開公主的秘密,也順利娶了其中一位公主。

     這個故事一開始節奏很快,奇事、懸賞都幾句話就講完了。但到了老兵跟蹤的時候,有許多有趣的細節,尤其是小公主跟姊姊的對話。一開始她就覺得事情不太對,「予心獨戚戚不安,若知禍之將至」,被姊姊罵膽小。下樓梯的時候老兵踩到她的衣服,她跟姊姊說「胡若有人褰吾之裳!」,姊姊說是釘子勾到;老兵折銀樹枝,發生很大的聲音,小公主跟姊姊說「此聲固前此所未有也。」,姊姊卻說是王子們歡呼的聲音;後來老兵坐了小公主的船,讓她的情人抱怨怎麼今天特別累;但她因為姊姊不在身邊,只好說「或天暑故耳」,勉強解釋一下。最後一次是老兵偷喝她的酒,她「益駭怖,語其姊。姊笑之如前。」看來這個小公主跟老兵很有緣份啊,不過他最後以自己年紀大,選了神經有點大條的大公主。或許是因為他裝睡時,大公主說了一句:「是人亦無幸矣!抑何愚也!」(這個人也沒救了,為什麼這麼笨呢!)話中一絲絲的同情心觸動了他吧。

見一大林。枝枝葉葉,燦爛作奇光。審視之,則皆銀也。(插畫:Kay Nelson)
        



十二舞姬

國王有十二女,皆絕美。共寢一室,分十二床。每歸寢,則門必閉,且加扃[1]焉。晨起,履皆敝,若曾做通宵舞者。顧其夜舞之地,則無人能偵之。王告國中,有能詗[2]得此中秘密,知公主夜舞之地者,則聽擇其一為妻。王薨,則襲其位。試而罔效,詗三晝夜而不得者,則殺之。
    一王子來,願詗之。王命導之入一殿,與十二公主隔垣宿。王子凝坐,將以矙[3]公主之所往。室門洞闢[4],有事無不聞者。顧未幾而王子即熟寐,晨寤,始知公主夜舞如故,履敝亦如故,悔之弗及。二三夜皆然,王遂殺之。繼至者亦有數人,一一同運,俱喪其生。

    適一老兵,戰創而罷役,將返國。道經一林,遇老嫗,問其將何之。
    兵曰:「吾茫茫不知所之,亦不知何為而後可。願一探公主之舞所,他日獲得為王也。」
    老嫗曰:「是亦不難。子今晚往,公主賜子酒,子勿飲。旋即偽為熟寐也者,俟其去而覘[5]之。」
    語至此,授以一衫曰:「御此,則人皆不見汝。公主往,子亦尾之往,則得之矣。」
    兵唯唯受策,往見國王,願任其事。王命導之入一殿,一如前客。即夕,長公主奉酒一杯至。兵暗傾之,未嘗入口,遂登床而臥。少頃,鼾齁[6]大作,作深睡之狀。十二公主聞之,咸譁笑。
    長者曰:「是人亦無幸矣!抑何愚也!」
    於是諸公主皆起,各啓篋[7]出艷服,對鏡裝束訖,腰低鬟嚲[8],婆娑欲舞。
       少者曰:「姊乎!姊輩皆樂甚,而予心獨戚戚不安,若知禍之將至者,斯何故歟?」
     長者曰:「癡婢!胡善怯[9]。汝詎[10]忘王子數輩,且欲監察吾儕而不得。乃一老兵之是懼耶?即不予以睡藥,彼亦大睡矣。」
     語次,相將出,共往視兵。兵仍酣臥,手足不少動。眾見之,心大安。長者乃還至其床次,一鼓掌,床忽陷於地下,而穽[11]門大闢。兵開目微睨,見諸公主自穽門魚貫入,長者前導。則大喜,謂時不可失,急一躍起,而披老嫗所贈衫從之。及扶梯之半,行太遽,足忽踏少者之裳。
    少者驚呼其姊曰:「噫!姊乎!事不諧矣!胡若有人褰[12]吾之裳!」
    長者曰:「蠢哉婢子!此無他,牆上釘耳。」
    乃俱下。梯盡,及平地,則見一大林。枝枝葉葉,燦爛作奇光。審視之,則皆銀也。兵念必折取一枝,藏之出,以作他時之佐證。因擇一小枝折之,即聞樹中有洪聲出。
      少公主聞之,即又驚曰:「我固知事殊不妙,姊不聞乎?此聲固前此所未有也。」
     長者曰:「此乃諸公子見吾儕至,而作歡笑聲耳!」
      繼又至一林,枝葉皆金。至第三林,則枝葉皆鑽石結成者。兵各折一枝,皆有洪聲自樹出。少者震懾,長者則又曰:「此諸公子歡笑之聲也。」
  
美公子忽唶曰:「噫!異哉!今日舟大重,胡竭力棹之,而舟乃遲遲不前?(插畫:Arthur Rackham)


    已而抵一湖,湖邊泊小艇十二,上各坐美公子一人,咸艤[13]舟以待。十二公主各登艇,兵則與少者同舟。
     [14]至中流,美公子忽唶[15]曰:「噫!異哉!今日舟大重,胡竭力棹之,而舟乃遲遲不前?吾見疲苶[16]甚矣!」
     少公主曰:「或天暑故耳。吾亦覺憊甚。」
      
    既達對岸,則見一皇皇大城,畫角[17]之聲盈耳。舟迫岸,相將入城。公子個挟一公主而舞。兵至此大樂,亦就而與之共舞。少公主注酒一觴,將就飲,兵潛吸之。公主引觴入口,則觴已空。公主益駭怖,語其姊。姊笑之如前,乃不語。
    諸公主舞至明晨三時許,履又敝矣,始各罷舞。公子送之過湖。是時兵與長公主同舟。既登岸,各殷殷道別。公主復申次夕之約,始返。及扶梯,兵先公主而登,就床臥,仍作鼾齁狀。十二姊妹咸憊甚,緩緩歸室。聞兵酣臥於床上,喜曰:「彼未醒也。」
   乃藏艷服,解衣脫履而寢。翌晨,兵秘之不言,決欲重履奇境。二三夜皆從之往,所覩一一如前。諸公主必待履敝,而後罷舞歸。及第三夜將散時,兵竊取一金爵,懷之歸,以為親履其地之證據物。
    明日,兵將面王宣其秘,乃以三樹枝一金爵往。公主匿門後聽之。
    王問曰:「朕十二女果夜舞於何地?爾得之乎?」
    對曰:「與十二公子舞於地下之大城。」
    遂盡舉其事以告,并出三樹枝一金爵獻之。王命召公主至,問兵言碻[18]否。公主見事已洩,無可掩飾,遂盡承之。王乃命兵擇一人為婦。
    兵曰:「臣年鬢已高,願得長者。」
    當日遂成禮。於是即以兵為王嗣。





[1] 扃ㄐㄩㄥ :門閂。
[2] 詗ㄒㄩㄥˋ:偵查。
[3] 矙ㄎㄢˋ:窺視。
[4] 洞闢:大開。聊齋誌異:「合眼時輒睹巨宅,凡四五進,門皆洞闢。」
[5] 覘ㄓㄢ :窺視,窺察。
[6] 齁ㄏㄡ:鼻息聲。
[7] 篋ㄑㄧㄝˋ:箱子。
[8] 嚲ㄉㄨㄛˇ:下垂的樣子。紅樓夢裡形容晴雯生病的樣子嚲釵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
[9] 善怯:容易害怕。
[10] 詎ㄐㄩˋ:豈。

[11] 穽ㄐㄧㄥˇ,同阱,向下挖的坑洞。
[12] 褰ㄑㄧㄢ :提起(衣服)。詩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13] 艤ㄧˇ:把船停向水邊。左思蜀都賦:「試水客,艤輕舟」。
[14] 棹ㄓㄠˋ:划船。
[15] 唶ㄗㄜˋ:嘆息聲。
[16] 苶ㄋㄧㄝˊ:疲憊的樣子。《莊子·齊物論》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17] 畫角:西羌樂器,金屬或皮革製,形如牛、羊角,口小尾大,聲音高亢。
[18] 碻ㄑㄩㄝˋ:同「確」。

金門縣長翻譯的《十日清談》

「譯者介紹這本書,是要給青年男女們,在這個時代,得著靈魂的安慰,根本不想給偽君子或冬烘先生們讀。但他們究竟長著和我們一樣的血肉,生著和我們一樣的人性,倘他們悄然買去,關起房門,或等到夜闌人靜,拿來閱讀,這是他們歸真反璞,回到自然的懷抱,譯者不敢居功,也不能任咎。」                                                                  (閩逸)

今年第一次造訪弗羅倫斯,站在美麗的橋上,一邊是城內,一邊是山坡,就想到:《十日談》裡面的青年男女,就是因為城內有黑死病,所以相偕到城外避難的。不知他們有沒有經過這道老橋?

佛羅倫斯老橋。左側是市區,右側是別墅區,遠處可見丘陵。當年城內黑死病爆發,十位貴族青年相偕到城外別墅避難十日,因此有《十日談》。(攝影:陳洲任)

回來後就翻出《十日談》來看看,果真趣味橫生。我先看的是《十日清談》,1965年大眾書局版,只有寫「薄伽邱」原著,沒有署譯者,但有留譯者序,最後一行是「中國民國三十年三月譯者寫於菲律賓之青山綠水旁」,頗為特別。循線查了一下,譯者署名「閩逸」,本名陳寰(1892-1943),字「天放」,以字行。金門人,幼年在金門上過私塾,菲律賓大學畢業,1920年代在菲律賓幾所學校任教。1927年回中國,當過福建惠安縣縣長和金門縣縣長。但回金門當縣長時,與國民黨部不合,憤而去職,回到他熟悉的馬尼拉經商辦報,算是僑界領袖。他在1941年譯出《十日清談》,原書封面有英譯者Richard Aldington的名字。Aldington英譯初版於1930年,根據譯者序,「這本書...曾被視為禁書。但隨著時代進化,馬尼拉各大書店,已經公開販售。」所以他可能是在馬尼拉買的。譯稿完成之後,他就寄給上海的世界書局,署名「閩逸」。1990年代,世界書局老出版人朱聯保回憶說,當時陳天放從菲律賓寄了譯稿給位居「孤島」的世界書局,書局接受譯稿,排印出版,印了五百本。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菲律賓被日軍佔領,世界書局也被日軍查封,從此他也未聞譯者陳天放的下落,還說希望他安好。其實陳天放已在1943年,因主編親日的華文馬尼拉新聞,遭到福建同鄉刺殺身亡。

1965年大眾書局版,為署名譯者,其實是閩逸(陳天放)1941年譯作。

《十日清談》在馬尼拉成書,初版只印500本,隨即遇到太平洋戰爭,書局被查封,譯者也隨即身亡,想來流傳不會太廣。沒想到卻在1960年代的台灣,被翻印了數次,文星書店也在1965年出過這個版本。真是奇妙!
1975年長歌出版社的《十日談》,署名「綠影」譯,其實是黃石和胡簪雲合譯的版本,1930年開明出版。黃石本名黃華節(1901-?),廣東人,讀過神學院,民俗學者。1949年赴港,隱居在元朗多年,1967年還有在台灣出書。胡簪雲也是神學院出身,1949後先到香港再到台灣,1954年幫林語堂翻譯《信仰之旅》,大多翻譯基督教書籍。也就是說,這兩位譯者1949以後都不在中國,其實沒有必要給人家改名換姓。

1975年長歌版,譯者署名「綠影」,其實是黃石和胡簪雲合譯本(1930)

他們的《十日談》也是根據英譯本,矛盾說他們根據的是Thomas Wright 的版本,但我查不到這個譯本,似乎只有Wright編輯W. K. Kelly的譯本(1872)。但無論如何,他們根據的是十九世紀的英譯本,中文譯本也在1930年就出版了;陳天放根據的是二十世紀的譯本,中文譯本也比較晚出,不過在台灣卻是陳天放的譯本先出,次序顛倒了。我覺得陳天放的譯本質樸自然,相當順暢;黃胡合譯本卻有點年代久遠,不太順暢,也許也受了各自轉譯底本的影響。沈鵬年在他的《行雲流水記往》說,「《十日清談》與開明版的譯本相較,顯得大為遜色。」我不知道他比較的依據是什麼,可能是矛盾有稱讚過開明版吧!但我比較喜歡《十日清談》。裡面太太與情人相會,欺瞞笨丈夫的故事;修院中修女貪戀小鮮肉,全體共享的故事,都十分生動好笑。

1983年志文版《十日譚》,署名「魏良雄」譯,還是假名。
實為方平、王科一兩位翻譯高手在1958年合譯的版本。


作者薄伽丘塑像,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外(攝影:陳洲任)

2017年11月24日 星期五

可以朗讀的狄更斯:林漢達的大衛考柏飛

英國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是出了名的難譯,尤其是各色人物各有聲口,反映個人出身、性格,加上時代差異,很難一一譯得到位。他個人最鍾愛的半自傳作品David Copperfield從清末就有已有中譯本,即林紓與魏易合譯的《塊肉餘生述》(1908)。這個譯本是文言的,對現代讀者來說比較難讀,「塊肉」為孤兒之意,現在這種用法也比較冷僻了,但書名卻一直沿用下來。
林漢達的譯述本,1951年初版,還是繁體豎排。封面更強調「口語化翻譯小說」(圖/賴慈芸提供)
台灣比較流行的譯本,戒嚴期間主要是許天虹的《大衛.高柏菲爾自述》(1943)和董秋斯的《大衛.科波菲爾》(1947)兩種,書名都換成《塊肉餘生錄》,遠景、志文都是用董秋斯譯本。由於台灣讀者比較熟悉《塊肉餘生錄》這個書名,思果在1993年出版新譯本《大衛・考勃菲爾》的時候還加了副標:「舊譯塊肉餘生錄」。許天虹和董秋斯都相當直譯,相較之下,思果的翻譯順暢許多。但其實在1951年,上海還出過一本非常特別的版本,即林漢達的節譯本《大衛・考柏飛》,非常口語,完全可以朗讀。狄更斯本人舉辦過多次的公開朗讀會,朗讀他自己的作品,在這幾個中文譯本中,看來只有林漢達的譯本最符合原作可以朗讀的目標。林漢達版本的開頭是這樣的:
人家說我是禮拜五晚上十二點鐘生下來的。掛鐘「噹噹噹」,我「哇哇哇」,響到一塊兒了。我跟鄰近的老太太們壓根兒就沒見過面,更甭說誰認得誰了,可是她們倒挺喜歡照應我,說我生在這個壞日子,壞時辰,命裡注定了一輩子倒霉,還說在禮拜五半夜子時生的孩子能瞧得見鬼。
節奏明快,引人入勝。思果的譯本就比較貼著原文,雖然適合閱讀,但比較不適合朗讀:
且說我在星期五午夜十二點鐘離開娘胎,這是有人告訴我,我也相信的。據說鐘鳴我哭,同一時刻。據看護和鄰近的幾位經歷多而精明的婦女說,我生下來的日子和時辰都不吉利。第一,我注定了要倒楣;第二,能見鬼魅。(幾個月之前,這些婦女簡直不會有機會跟我會面,就非常起勁地管我的事了)。她們相信,不論是男是女,所有在星期五半夜三更生下來的倒楣的嬰孩,都有這些稟賦。
I record that I was born (as I have been informed and believe) on a Friday, at twelve o'clock at night. It was remarked that the clock began to strike, and I began to cry, simultaneously.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day and hour of my birth, it was declared by the nurse, and by some sage women in the neighbourhood who had taken a lively interest in me several months before there was any possibility of our becoming personally acquainted, first, that I was destined to be unlucky in life; and secondly, that I was privileged to see ghosts and spirits; both these gifts inevitably attaching, as they believed, to all unlucky infants of either gender, born towards the small hours on a Friday night.
至於另外兩個1940年代的譯本,就更直譯了:
據別人告訴我而且我自己相信,我是在一個禮拜五的夜半十二時誕生的。據說,時鐘正在鏜…鏜…──地敲起來時,我也開始哭起來了。照我誕生的日子和時辰看來,據我的保姆和鄰近的有些賢明的婦人宣稱──她們在絕沒有跟我會面以前好幾月就對我抱著極大的興趣──第一,我的一生是命定多難的,第二,我將有看到鬼神的機會;她們相信凡是在禮拜五的深夜裡誕生的不幸嬰兒,無論男女,都必然具有著這兩種天賦。(許天虹)
我記得(據我聽說,也相信)我生於一個星期五的夜間十二點鐘。據說,鐘開始敲,我也開始哭,兩者同時。考慮到我生下的日子和時辰,保姆和鄰居一些識多見廣的太太們(她們在無從與我會面的幾個月前便聚精會神地注意我了)說,第一,我是注定一生不幸的,第二,我有眼能見鬼的特稟:她們相信,這兩種天賦是與星期五半夜後一兩點鐘內降生的一切不幸的男女嬰兒分不開的。(董秋斯)
台灣常見版本:思果譯本(上)、董秋斯譯本(下左、下中)、許天虹譯本(下右)(圖/賴慈芸提供)

林漢達(1900-1972) ,浙江人,從小在長老教會學校讀書,英文很好。大學畢業後在世界書局當編輯,後來去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拿到教育博士學位,1949年後曾在燕京大學當學務長,這本譯作就是他在北京的時候翻譯的。他在譯序〈讓繙譯這本書的人說幾句話〉(很狄更斯吧!)說,翻譯本書的「原意是要藉這個機會多收集點北京話的詞兒」,與趙元任翻譯《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初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語言學家的口語翻譯嘗試。書末更有附錄說明白話與口語的區別:「這本書的初稿是用白話文寫的。我想試試看用漢字寫大眾口語,就請幾位朋友幫忙,盡可能地把原來的白話文改成北京口語」,比方說「無恥的」改成「死不要臉的」,「無論如何」改成「不管怎麼著」。最後還附上長達十幾頁的白話口語對照表,例如「悲傷」是白話,「傷心,難受」是口語;「不加思索」是白話,口語要說「連想都沒想」;「從前」是白話,口語可以說「早先、那會兒、那陣子」等等。我看了大樂,以後讓學生翻譯劇本和小說對話之前要先讓他們好好研讀一下這個附錄。
林漢達譯本附錄的白話口語對照表,共四百多條。(圖/賴慈芸提供)

這本書寫拖油瓶的難堪,極為傳神。大衛的母親再嫁後,繼父把他送去住宿學校。假期回家時:
反正,我在這兒是個累贅。一說話,就是多嘴;閉上嘴不言語,又說我成心鬧別扭;坐在客廳裡,說我礙事;躲在廚房裡,說我跟老媽子在一塊兒學下三濫。反正,我是多餘的。吃飯,多了一副刀叉;喝茶,多了一個茶碗;坐,多了一把椅子;站,多佔了一塊地板;處處兒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
取名字也頗用心思。大衛的繼父姓「謀爾石」,大衛的母親過世後,他連書也沒得念了,被送去當學徒,後來日子太苦了,跑去找姨婆求救。姨婆聽說外甥媳婦再嫁,把小孩搞成這樣,生起氣來,數落她:
幹嘛又嫁人哪?...人家待她好嗎?真高興嗎?我倒要問問她!她有過男人了,有了孩子,還想要什麼?咄!咄!還嫁一個人!嫁一個什麼『謀命』,『謀死』,甭管他叫什麼名兒,反正好人不能叫這樣兒的名兒。
原來繼父姓「Murdstone」,姑婆生氣起來說他是「Murderer」:
said my aunt, 'she marries a second time—goes and marries a Murderer—or a man with a name like it—and stands in THIS child's light! 
這種文字遊戲很難翻譯。董秋斯把繼父的姓譯為「摩德斯通」,姨婆罵人時說「嫁給一個名字像殺人犯的人」,再用譯註解釋「摩德斯通的字音有一半近似殺人犯」,沒有要跟著玩文字遊戲的意思。思果把繼父譯為「牟士冬」,姨婆罵人時說成「謀殺吞」,大概要用廣東話念;張谷若把繼父譯為「枚得孫」,姨婆罵人時說他「沒德損,真是又沒德性,又損」,雖然都有意要照顧到文字遊戲,但都不如林漢達的設計巧妙。
繼父得到消息,跑來跟姨婆要人那一段,林漢達也翻得十分活靈活現。繼父先說了一大堆大衛如何不聽話,難管教,最後對姨婆下了最後通牒:
這會兒我老實告訴你:你有話,這會兒就說,說個痛快;你要出來管,就管到底,我沒功夫兒跟你囉唆。我這回來領他回去,是頭一回也是末一回。他打點好了嗎?打點好了就走;不走,也說一句。
姨婆對著繼父說:
你要走就走;你們既當他是一個沒法辦的壞孩子,管教不了他,那麼,我來試試吧。可是你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你當我不知道嗎?你怎麼對考柏飛家的小寡婦兒,你怎麼欺負她的孩子,你當我不知道嗎?花言巧語,說給傻瓜聽吧!
又對繼父的刻薄姊姊說:
你當我不明白嗎?是呀,謀爾石先生多愛她呀,多愛她兒子呀,多供奉她呀,多耐心煩兒地管教他兒子呀!他是個理想的男人,理想的後爹,一家子團圓,多有福氣!對不對呀?謀爾石先生,你把那可憐老實的女子攢在手裡頭,你把那可憐不懂事的孩子踩在腳底下。你成閻王了,要怎麼著就怎麼著。一天天地逼得她傷了心,失了神,死在你手裡,你跟你的傢俱才樂呢。
一番話說得繼父臉上無光,雖然姊姊還在抱怨「你說誰是傢俱呢」,兩人只能訕訕離去,從此大衛才能夠重新做人。
這個譯本前面還有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的序,寫得非常俏皮有趣。他說自己覺得狄更斯的小說很「細膩」,但說得不好聽一點兒,就是「膩煩」:
古人說,『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照林先生的法子吶,該譯就譯,中國人不耐煩聽的,就免了。能唸書的中國人,現在都是忙人,忙在建設工作。不忙的人,可不唸書。林先生倒是為忙人著想的。
這篇序寫於1950年十二月,中共建國未久,所以說「能唸書的中國人現在都是忙人」,說得也沒錯。陸志韋(1894-1970)是芝加哥大學的心理學博士,燕京大學校長。可惜寫完此序一年之後,因為燕京大學被指控是美國人的陰謀,遭到嚴重批判和迫害,文革期間過世。林漢達也被打成右派,也在文革期間過世。可惜這個極為生動的譯本,不但沒有在台灣出版過,連在對岸也是罕見譯本,1950年代還再版過,但文革後就很少見了。我如果不是幾年前在北京逛琉璃廠的時候偶然入手,恐怕也未必能注意到這個有趣的譯本。

本文刊登於Okapi「遇見美好的老譯本」專欄 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10339

昭和年間的克莉絲蒂

1982年,遠景出版社推出阿嘉莎・克莉斯蒂全集,主編三毛在總序中說:

    我極樂意將這位偉大奇情作家的全套書籍介紹到中國來,這位風靡了全世界數十年的傑出女性,在任何地方都已得到了一致的欣賞、崇拜與最高的尊敬,而在中國,她的作品遲遲沒有出版,實是愛書人極大的損失與遺憾。......遠景出版公司有計劃地出版阿嘉莎克莉斯蒂小說全集,正好彌補了這項缺憾,也是中國出版界的一件盛事。
   
    這段話聽起來怪怪的,因為當時台灣還自稱「自由中國」,所以請自動把這段話裡的「中國」都代換成「台灣」。三毛的意思是說,克莉絲蒂的作品在台灣遲遲沒有出版。真是如此嗎?到了2003年,遠流請吳念真策劃,重新出版克莉絲蒂全集,吳念真在序中也呼應三毛的說法:

    十幾二十年前,臺灣剛剛出現她的推理系列中譯本。那時是我結婚前,常有個同齡的文藝青年來我租住的地方借宿。瞄到我在看克莉絲蒂,他表情詭異地說:「啊?你在看三毛促銷的這個喔?」

      似乎也認同三毛的說法,就是遠景之前台灣沒有克莉絲蒂。其實,鄉親啊,台灣在昭和十四年就已經見過克莉絲蒂了。昭和十四年,《台灣警察時報》上就有一篇〈國際列車內殺人〉,從一月號開始連載到年底,總共連載九次(六、七、八月未刊),作者是クリステー。咦,不就是《東方快車謀殺案》嗎?那個「小柄身體、卵形の頭、儼めしいカイゼル髭」的探偵ポワロ,個子小小的、頭圓圓的、留著莊重的八字鬍,不就是親愛的白羅先生嗎?沒錯,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是克莉絲蒂1934年的作品,1935年即有第一個日譯本。台灣作為日本殖民地,1939年出現日文譯本,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尤其刊在《台灣警察時報》這份月刊上,對象是在台日籍警務人員。譯者署名「布引 丕」,可能是在台日人。

1939年《台灣警察時報》連載的〈國際列車內の殺人〉,即《東方快車謀殺案》

     如果不算日文版,就是中文版本也不像三毛或吳念真說得那麼遲。1953年,台北的大中國圖書公司出版了好幾本「克利斯蒂」選集,至少有《聖誕夕血案》(白羅的聖誕假期)、《孤女含冤》(悲傷的絲柏)、《未亡人》(十三人的晚宴)、《謀殺悲劇》(三幕悲劇)等四冊,譯者是袁安。1959年,高雄的大陸出版社也推出至少六本「柯莉絲蒂」的作品,包括《天網恢恢》(一個都不留)、《死亡舞會》(謀殺啟事)、《步步疑雲》(殺人不難)、《復仇記》(東方快車謀殺案)、《翻雲覆雨》(史岱爾莊謀殺案)、《孽債情屍》(艷陽下的謀殺案),譯者是李蕪、白香燈、祝西等三人。也就是說,1950年代,台灣至少出過十種克莉絲蒂作品。因為1950年代台灣還相當依賴香港出版的中文書籍,大中國出版社又與香港關係密切,或許這些都是香港譯本。香港當時是英國殖民地,英國流行的通俗小說在香港出現翻譯也很自然,香港的勵力出版社也有一本《格艾洛探案選集》(應該是柏艾洛之誤,因為大中國這套書裡的「白羅」就譯為「柏艾洛」),內文與《未亡人》完全相同,譯者也一樣署名袁安。大中國這套書的用詞頗有香港味道,如「亞茀萊」、「佐治」、「瑪嘉蓮」、「台維」等人名;封面設計也頗有香港小報風情。

1953年《聖誕夕血案》,譯自Hercule Poirot's Christmas,今譯《白羅的聖誕假期》

1953年版的《孤女含冤》,譯自Sad Cypress,今譯《悲傷的絲柏》或《絲柏的哀歌》

1953年的《未亡人》,譯自Thirteen Dinner,今譯《十三人的晚宴》
    
1953年的《謀殺悲劇》,譯自Three act tragedy,今譯《三幕悲劇》

1970
年代,純文學出版社的《折翼之鳥》、四季的《絕響》、時報的《東方特快車謀殺案》、林白的《密敵》和《棕衣客》、遠行的《逍遙賓館之謎》也都是克莉絲蒂作品,這些就能確定是台灣的譯本了。《折翼之鳥》的譯者孫成煜、《絕響》的譯者王家成、《逍遙賓館之謎》的譯者陳紹鵬,都在台灣出版過其他譯作。陳紹鵬(1914- )畢業自北平師範大學外文系,1945年來台,曾教過李敖,後來遠景的克莉絲蒂系列中也有好幾本是他譯的。遠行和遠景本是一家,所以遠景在1982年推出「全集」之時,自家已經出過陳紹鵬的譯本了,不知何以三毛會誤以為「遲遲沒有出版」,最多只能說「遲遲沒有出版全集」罷了。


     但話說回來,遠景的貢獻當然是很大的,尤其是統一譯名。「克利斯蒂」、「克里斯蒂」、「柯麗斯蒂」、「克莉絲蒂」還算容易辨認;白羅若稱為「柏艾洛」、「卜洛特」、「浦若」、「包亞洛」,還認得出是同一人嗎?尤其早年書名取的相當自由,《孤女含冤》、《孽債情屍》與原來書名毫無關係,也都讓讀者不易有完整的印象。遠景找了名作家三毛代言,找了宋碧雲、楊月蓀、陳紹鵬、黃文範這批遠景的主力譯者來翻譯,又找了徐秀美設計封面,的確是成功打響名號,讓克莉絲蒂深入人心。可惜遠景終究未能出完「全集」,「只」出了五十種,要到本世紀初的遠流才真正完成了全集的中譯。

遠景版的第一冊,由遠景的主力譯者宋碧雲翻譯,徐秀美設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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