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9日 星期二

夜夜開趴的公主:《時諧》的〈十二舞姬〉

    〈十二舞姬〉出自清末《時諧》,譯自格林童話133篇,現在多譯為「十二個跳舞的公主」。內容敘述一個國王有十二個女兒,女兒每天早上鞋子都是破的,好像跳了整夜的舞似的。國王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乖乖睡覺的女兒會半夜去跳舞,因此懸賞: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謎,他就可以娶其中一位公主,還能繼承王位。一個老兵在森林裡遇到老婆婆(女巫?),送他一件隱形斗篷。所以他順利跟蹤公主們到了奇幻的地下城堡,揭開公主的秘密,也順利娶了其中一位公主。

     這個故事一開始節奏很快,奇事、懸賞都幾句話就講完了。但到了老兵跟蹤的時候,有許多有趣的細節,尤其是小公主跟姊姊的對話。一開始她就覺得事情不太對,「予心獨戚戚不安,若知禍之將至」,被姊姊罵膽小。下樓梯的時候老兵踩到她的衣服,她跟姊姊說「胡若有人褰吾之裳!」,姊姊說是釘子勾到;老兵折銀樹枝,發生很大的聲音,小公主跟姊姊說「此聲固前此所未有也。」,姊姊卻說是王子們歡呼的聲音;後來老兵坐了小公主的船,讓她的情人抱怨怎麼今天特別累;但她因為姊姊不在身邊,只好說「或天暑故耳」,勉強解釋一下。最後一次是老兵偷喝她的酒,她「益駭怖,語其姊。姊笑之如前。」看來這個小公主跟老兵很有緣份啊,不過他最後以自己年紀大,選了神經有點大條的大公主。或許是因為他裝睡時,大公主說了一句:「是人亦無幸矣!抑何愚也!」(這個人也沒救了,為什麼這麼笨呢!)話中一絲絲的同情心觸動了他吧。

見一大林。枝枝葉葉,燦爛作奇光。審視之,則皆銀也。(插畫:Kay Nelson)
        



十二舞姬

國王有十二女,皆絕美。共寢一室,分十二床。每歸寢,則門必閉,且加扃[1]焉。晨起,履皆敝,若曾做通宵舞者。顧其夜舞之地,則無人能偵之。王告國中,有能詗[2]得此中秘密,知公主夜舞之地者,則聽擇其一為妻。王薨,則襲其位。試而罔效,詗三晝夜而不得者,則殺之。
    一王子來,願詗之。王命導之入一殿,與十二公主隔垣宿。王子凝坐,將以矙[3]公主之所往。室門洞闢[4],有事無不聞者。顧未幾而王子即熟寐,晨寤,始知公主夜舞如故,履敝亦如故,悔之弗及。二三夜皆然,王遂殺之。繼至者亦有數人,一一同運,俱喪其生。

    適一老兵,戰創而罷役,將返國。道經一林,遇老嫗,問其將何之。
    兵曰:「吾茫茫不知所之,亦不知何為而後可。願一探公主之舞所,他日獲得為王也。」
    老嫗曰:「是亦不難。子今晚往,公主賜子酒,子勿飲。旋即偽為熟寐也者,俟其去而覘[5]之。」
    語至此,授以一衫曰:「御此,則人皆不見汝。公主往,子亦尾之往,則得之矣。」
    兵唯唯受策,往見國王,願任其事。王命導之入一殿,一如前客。即夕,長公主奉酒一杯至。兵暗傾之,未嘗入口,遂登床而臥。少頃,鼾齁[6]大作,作深睡之狀。十二公主聞之,咸譁笑。
    長者曰:「是人亦無幸矣!抑何愚也!」
    於是諸公主皆起,各啓篋[7]出艷服,對鏡裝束訖,腰低鬟嚲[8],婆娑欲舞。
       少者曰:「姊乎!姊輩皆樂甚,而予心獨戚戚不安,若知禍之將至者,斯何故歟?」
     長者曰:「癡婢!胡善怯[9]。汝詎[10]忘王子數輩,且欲監察吾儕而不得。乃一老兵之是懼耶?即不予以睡藥,彼亦大睡矣。」
     語次,相將出,共往視兵。兵仍酣臥,手足不少動。眾見之,心大安。長者乃還至其床次,一鼓掌,床忽陷於地下,而穽[11]門大闢。兵開目微睨,見諸公主自穽門魚貫入,長者前導。則大喜,謂時不可失,急一躍起,而披老嫗所贈衫從之。及扶梯之半,行太遽,足忽踏少者之裳。
    少者驚呼其姊曰:「噫!姊乎!事不諧矣!胡若有人褰[12]吾之裳!」
    長者曰:「蠢哉婢子!此無他,牆上釘耳。」
    乃俱下。梯盡,及平地,則見一大林。枝枝葉葉,燦爛作奇光。審視之,則皆銀也。兵念必折取一枝,藏之出,以作他時之佐證。因擇一小枝折之,即聞樹中有洪聲出。
      少公主聞之,即又驚曰:「我固知事殊不妙,姊不聞乎?此聲固前此所未有也。」
     長者曰:「此乃諸公子見吾儕至,而作歡笑聲耳!」
      繼又至一林,枝葉皆金。至第三林,則枝葉皆鑽石結成者。兵各折一枝,皆有洪聲自樹出。少者震懾,長者則又曰:「此諸公子歡笑之聲也。」
  
美公子忽唶曰:「噫!異哉!今日舟大重,胡竭力棹之,而舟乃遲遲不前?(插畫:Arthur Rackham)


    已而抵一湖,湖邊泊小艇十二,上各坐美公子一人,咸艤[13]舟以待。十二公主各登艇,兵則與少者同舟。
     [14]至中流,美公子忽唶[15]曰:「噫!異哉!今日舟大重,胡竭力棹之,而舟乃遲遲不前?吾見疲苶[16]甚矣!」
     少公主曰:「或天暑故耳。吾亦覺憊甚。」
      
    既達對岸,則見一皇皇大城,畫角[17]之聲盈耳。舟迫岸,相將入城。公子個挟一公主而舞。兵至此大樂,亦就而與之共舞。少公主注酒一觴,將就飲,兵潛吸之。公主引觴入口,則觴已空。公主益駭怖,語其姊。姊笑之如前,乃不語。
    諸公主舞至明晨三時許,履又敝矣,始各罷舞。公子送之過湖。是時兵與長公主同舟。既登岸,各殷殷道別。公主復申次夕之約,始返。及扶梯,兵先公主而登,就床臥,仍作鼾齁狀。十二姊妹咸憊甚,緩緩歸室。聞兵酣臥於床上,喜曰:「彼未醒也。」
   乃藏艷服,解衣脫履而寢。翌晨,兵秘之不言,決欲重履奇境。二三夜皆從之往,所覩一一如前。諸公主必待履敝,而後罷舞歸。及第三夜將散時,兵竊取一金爵,懷之歸,以為親履其地之證據物。
    明日,兵將面王宣其秘,乃以三樹枝一金爵往。公主匿門後聽之。
    王問曰:「朕十二女果夜舞於何地?爾得之乎?」
    對曰:「與十二公子舞於地下之大城。」
    遂盡舉其事以告,并出三樹枝一金爵獻之。王命召公主至,問兵言碻[18]否。公主見事已洩,無可掩飾,遂盡承之。王乃命兵擇一人為婦。
    兵曰:「臣年鬢已高,願得長者。」
    當日遂成禮。於是即以兵為王嗣。





[1] 扃ㄐㄩㄥ :門閂。
[2] 詗ㄒㄩㄥˋ:偵查。
[3] 矙ㄎㄢˋ:窺視。
[4] 洞闢:大開。聊齋誌異:「合眼時輒睹巨宅,凡四五進,門皆洞闢。」
[5] 覘ㄓㄢ :窺視,窺察。
[6] 齁ㄏㄡ:鼻息聲。
[7] 篋ㄑㄧㄝˋ:箱子。
[8] 嚲ㄉㄨㄛˇ:下垂的樣子。紅樓夢裡形容晴雯生病的樣子嚲釵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
[9] 善怯:容易害怕。
[10] 詎ㄐㄩˋ:豈。

[11] 穽ㄐㄧㄥˇ,同阱,向下挖的坑洞。
[12] 褰ㄑㄧㄢ :提起(衣服)。詩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13] 艤ㄧˇ:把船停向水邊。左思蜀都賦:「試水客,艤輕舟」。
[14] 棹ㄓㄠˋ:划船。
[15] 唶ㄗㄜˋ:嘆息聲。
[16] 苶ㄋㄧㄝˊ:疲憊的樣子。《莊子·齊物論》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17] 畫角:西羌樂器,金屬或皮革製,形如牛、羊角,口小尾大,聲音高亢。
[18] 碻ㄑㄩㄝˋ:同「確」。

金門縣長翻譯的《十日清談》

「譯者介紹這本書,是要給青年男女們,在這個時代,得著靈魂的安慰,根本不想給偽君子或冬烘先生們讀。但他們究竟長著和我們一樣的血肉,生著和我們一樣的人性,倘他們悄然買去,關起房門,或等到夜闌人靜,拿來閱讀,這是他們歸真反璞,回到自然的懷抱,譯者不敢居功,也不能任咎。」                                                                  (閩逸)

今年第一次造訪弗羅倫斯,站在美麗的橋上,一邊是城內,一邊是山坡,就想到:《十日談》裡面的青年男女,就是因為城內有黑死病,所以相偕到城外避難的。不知他們有沒有經過這道老橋?

佛羅倫斯老橋。左側是市區,右側是別墅區,遠處可見丘陵。當年城內黑死病爆發,十位貴族青年相偕到城外別墅避難十日,因此有《十日談》。(攝影:陳洲任)

回來後就翻出《十日談》來看看,果真趣味橫生。我先看的是《十日清談》,1965年大眾書局版,只有寫「薄伽邱」原著,沒有署譯者,但有留譯者序,最後一行是「中國民國三十年三月譯者寫於菲律賓之青山綠水旁」,頗為特別。循線查了一下,譯者署名「閩逸」,本名陳寰(1892-1943),字「天放」,以字行。金門人,幼年在金門上過私塾,菲律賓大學畢業,1920年代在菲律賓幾所學校任教。1927年回中國,當過福建惠安縣縣長和金門縣縣長。但回金門當縣長時,與國民黨部不合,憤而去職,回到他熟悉的馬尼拉經商辦報,算是僑界領袖。他在1941年譯出《十日清談》,原書封面有英譯者Richard Aldington的名字。Aldington英譯初版於1930年,根據譯者序,「這本書...曾被視為禁書。但隨著時代進化,馬尼拉各大書店,已經公開販售。」所以他可能是在馬尼拉買的。譯稿完成之後,他就寄給上海的世界書局,署名「閩逸」。1990年代,世界書局老出版人朱聯保回憶說,當時陳天放從菲律賓寄了譯稿給位居「孤島」的世界書局,書局接受譯稿,排印出版,印了五百本。十二月太平洋戰爭爆發,菲律賓被日軍佔領,世界書局也被日軍查封,從此他也未聞譯者陳天放的下落,還說希望他安好。其實陳天放已在1943年,因主編親日的華文馬尼拉新聞,遭到福建同鄉刺殺身亡。

1965年大眾書局版,為署名譯者,其實是閩逸(陳天放)1941年譯作。

《十日清談》在馬尼拉成書,初版只印500本,隨即遇到太平洋戰爭,書局被查封,譯者也隨即身亡,想來流傳不會太廣。沒想到卻在1960年代的台灣,被翻印了數次,文星書店也在1965年出過這個版本。真是奇妙!
1975年長歌出版社的《十日談》,署名「綠影」譯,其實是黃石和胡簪雲合譯的版本,1930年開明出版。黃石本名黃華節(1901-?),廣東人,讀過神學院,民俗學者。1949年赴港,隱居在元朗多年,1967年還有在台灣出書。胡簪雲也是神學院出身,1949後先到香港再到台灣,1954年幫林語堂翻譯《信仰之旅》,大多翻譯基督教書籍。也就是說,這兩位譯者1949以後都不在中國,其實沒有必要給人家改名換姓。

1975年長歌版,譯者署名「綠影」,其實是黃石和胡簪雲合譯本(1930)

他們的《十日談》也是根據英譯本,矛盾說他們根據的是Thomas Wright 的版本,但我查不到這個譯本,似乎只有Wright編輯W. K. Kelly的譯本(1872)。但無論如何,他們根據的是十九世紀的英譯本,中文譯本也在1930年就出版了;陳天放根據的是二十世紀的譯本,中文譯本也比較晚出,不過在台灣卻是陳天放的譯本先出,次序顛倒了。我覺得陳天放的譯本質樸自然,相當順暢;黃胡合譯本卻有點年代久遠,不太順暢,也許也受了各自轉譯底本的影響。沈鵬年在他的《行雲流水記往》說,「《十日清談》與開明版的譯本相較,顯得大為遜色。」我不知道他比較的依據是什麼,可能是矛盾有稱讚過開明版吧!但我比較喜歡《十日清談》。裡面太太與情人相會,欺瞞笨丈夫的故事;修院中修女貪戀小鮮肉,全體共享的故事,都十分生動好笑。

1983年志文版《十日譚》,署名「魏良雄」譯,還是假名。
實為方平、王科一兩位翻譯高手在1958年合譯的版本。


作者薄伽丘塑像,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外(攝影:陳洲任)